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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水遥迢(6)
“你要过去吗?”
蝶妖柔软的翅膀盖着她,星星点点的银辉闪在她视野中,星火似的在一片空蒙的大脑点出色彩与温度。
君华愣愣地问:“去哪?”
“跨进那条河,成为大妖。”若木说。
“……大妖?”君华一字一顿地复述,她渐渐恢复了更多情绪。
首先,是好奇。她问:“我变成这样,是因为要成为大妖吗?”
若木点点头:“对呀,大妖要修行,就要舍七情六欲,不就是脑子空空的,什么都不在乎吗?”
其次是疑惑,君华反驳她:“金菁她们也是大妖,她们还有想要的东西呢!”
若木就说:“修行,先舍六欲,再舍七情。入门舍六欲,飞升舍七情,她们只是还对一些事物留有基础的喜恶之感而已。境界越高,离飞升越近,离人间越远。”
君华有些茫然了,她问:“那我为什么在这?”
若木好笑道:“你杀累了,什么都不想管了,就在这了。”
……她不想管了?
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喊她,一声比一声急切,马上要哭出来了。
河流在她眼前静静淌着,亘古不变。有人投江逐浪而去,有人掘土修堤盼海晏河清,孩童往水面放着莲灯……众生围着它,因它来去,它只静静地流着。
她呢?
她要走进那条河流吗?
“我要走进去吗?”她确实也这么问了。
若木站在岸上,她的衣摆变得极长,似乎也化作了流动的河。黑发垂在她身后,像榕树落下的须根,静谧地伫立,长久地凝望。
“此间兴亡,不在我。”她说。
蛇妖困惑地看着她,迟钝的大脑转不动了,她只愣愣地问了最后一句:“兴亡与我,又有何干?”
若木笑了笑,摇摇头:“无关,都无关。”
“去做你想做的吧。”她说。
君华踏入了河水之中,它既不凉,也不温,仿佛不存在一般。被它所浸润的存在也化作了虚无,没有感知与思想。
……
高泉城在被猛攻。
神武军悉数出击,飞旌军还散在苍栾,定安军又远在裘罗,守军一时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娘娘!娘娘!您不能过去!”侍从撕心裂肺地大喊。
她正清点物资呢,一回头发现国主提着剑气冲冲往城门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
祁访枫难得不耐烦地推开她:“你是老大我是老大?别吵!”语毕,她又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边走边吩咐:“沈列呢?让她过来领兵!”
站上了城墙,祁访枫二话不说竖起王旗,拉开弓箭对准旭华军阵。
一箭射出,正中旭华大纛旗旗杆。趁敌人不备,她再度搭箭拉弓,又一箭飞出,竟是直直撕裂了原本的箭杆。一箭又一箭,反复叠加在旗杆的伤口上,快得让人无法反应。很快,结实的旗杆便不堪重负,忽而倒下了!
大纛旗的倒塌让旭华军大乱,祁访枫看向沈列,没管她吃惊到呆傻的表情,直言道:“你与贯丘灵皆为降将,如今她协助飞旌平定苍栾,虽来不及封赏,却也是有封号的将军了。”
“守住这座城,本王给你封侯。”国主道。
沈列只觉浑身过电般起了鸡皮疙瘩,热血沸腾,她一贯谨慎的脸上浮出狂热神采,高声道:“是!”
“我跟你一起上。”国主又说。
沈列刚刚沸腾的血瞬间冷了,直接给她跪下来,凄凉地尖叫:“娘娘,您收了神通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祁访枫不耐烦道:“再叫不封了。”
沈列纠结着闭嘴了,祁访枫就吩咐道:“你只管杀你的,我保证自己死不了。”
战鼓擂响,城门拉开,喊杀声瞬间灼烧沸腾起来。
高泉城守军顶住了阵线,甚至在一寸寸夺回阵地。
沈列手持斧钺,如箭矢突入,杀得旭华前军闻风丧胆。血液黏稠地沾住骨茬,挂了她满身。骁勇万分的将军亲自冲阵,战鼓号角连天响。
旭华主将好悬没稳住大纛倒塌后的场面,刚一抬头,就发现战局天翻地覆了。
“王旗前压——!”惊人的咆哮声响彻战场。
高泉守军草草回望,只见绣着君主标志的大纛旗赫然竖在战场上,而国主握着长剑亲身上阵,身上已经沾了鲜血。那旗帜不断随军阵前移,似一把势如破竹的巨斧,冲向了旭华军阵。
沈列砍翻一名偏将,豪气万分地大喊:“圣上千秋万岁,日月同辉——!”
“杀——!”排山倒海的呼啸回应了她。
——气氛被拉到了顶点。
原本混乱的阵线像是有灵智的庞大生物,自动集群整合,将旭华前军蚕食鲸吞,杀得人片甲不留。
祁访枫的表现中规中矩,但她身为国主亲临战场冲锋,已经是对士气最大的鼓舞了。她不必有强悍优越的带头冲锋技能,只要能不怕死不畏伤,稳稳当当地随军阵冲杀就能比得上一个名将。
她没有天命,但她不能输。
祁访枫握紧了长剑,渐渐掌握战场拼杀的诀窍。她手上流光溢彩的华丽神剑不再只是祭祀礼器,而是见过血的杀器,耀眼至极。
无论天君如何看待这次突袭,对祁访枫来说,这都是又一场不亚于平岚山一战的出道战。
她不能蛰伏,不能退缩,宁在一思进不在一思停。
西大陆上九个国度,她据其一,她要和天君争九鼎,就不能向她露出一丁点妥协,而是必须拿出全部的力量打开这一拳,她躲不得。
数名旭华偏将注意到她,纷纷集中兵力向她攻来。祁访枫咬牙挡着进攻,逐渐有些脱力。她不是一名将军,甚至不是一个妖,自幼习武且弓马娴熟也顶不了多久,身体素质摆在那呢。
人类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对攻击,肾上腺素飙升,让她对飞溅的鲜血和断肢都视而不见。
在这个时刻,精神世界的异动就格外明显,祁访枫吓了一大跳,连忙把蠢蠢欲动的圣通王按回去,为此险些挨了一槊。
祁访枫的动作只了卡顿一下,迅速恢复状态。
她有些暴躁了:【“你乱跑什么啊!”】
圣通王委屈又焦急,还有几分理所当然道:【“你不是要我保证你的安全吗!”】
【“……我啥时候这么说过?”】
圣通王急道:【“你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事——赶紧放我出去!你自己对付不了的!”】
祁访枫读懂了它的意思,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她有点犹豫,想说实话,又怕圣通王恼羞成怒地急眼,只能委婉地说:【“亲爱的,这事我另有计策,你是我的底牌,现在还不到时候用你……”】
祁访枫等了会儿,圣通王没急眼,诡异地安静了。
……不管怎样,没生气就是好的,祁访枫默默松了口气。
又一槊挥来,祁访枫躲也没躲。就在那偏将喜形于色时,一支力道惊人的箭矢破空而来,直接把她从马背钉到地上。
——战场上起风了。
旭华军惊慌失措地抬头,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铺天盖地的巨大羽翼遮蔽了阳光,只从缝隙落下一簇簇光亮。倚势凌人的羽族战士手握五尺长刀,刃如秋霜斩金截玉,另一侧,青钢弓寒光凛凛,云纹箭矢蓄势待发。
望青国主悍然挥剑,未干透的血珠随势扬洒,喝道:“羽族禁军,护驾!”
风雷滚滚而下,血肉嘶鸣。
“羽族……”被凌灿困住的大妖只觉骇目振心,“为什么?”
她们不是向来只乐意听从帝国之主的调令吗?崇凌城沦陷,她们没了桀骜的资本,不能再和大陆叫板,旭华如日中天,她们怎么会弃天君择望青?!
凌灿看她们的表情就身心舒畅,乐道:“你不是要天命吗?来来来都不白来,都仔细看看,怎么样,这天命正不正?”
羽族将领欲言又止,只说:“先打吧!”
凌灿眉飞色舞地比了个手势,便兴致勃勃地冲进去。羽族将领对她这不着调的性子感到有些生无可恋,索性开始两耳不闻窗外事地闷头战斗。
神武军拖住程耀,高泉守军稳住战况,羽族禁军下场,很快,白泽宫使徒也加入战局。大妖撼动不了望青人,王军也啃不下这块骨头,双方打打歇歇,两国交界处彻底化作血肉熔炉。
千里之外,裘罗境内仍旧洪水滔天。
君华一步步往河中心走,她所拥有的记忆、情绪、执念……都在被清洗,化作河流的一部分。
她确实累了,只想倒在这空无的河流中沉睡休憩。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身死千年恨溪水,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呢,她又何苦来哉?
——向河中去吧,沉眠于此,万事可休矣。
“……将军!”
“将军,将军……救救我们!”
如同一道惊雷撕裂天地,空间四处裂开缝隙,外头的风雨灌进来了。原本是几丝几缕,随着裂缝清脆地开裂扩大,她身边掀起了疾风骤雨。
河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
她的思想在渐渐融化,化作河水的一部分。一阵风吹开了河面,一滴雨落入其中,像是擦去水雾的手,突增一瞬清明。
有人在哭喊,把她从那虚无柔软的梦中拉出来。
她为何要醒来?
她还有心有不甘,还恨这蓝溪之水吗?
君华睁开眼,看见了一双诧异的、恐慌的眼睛,一张瘦骨嶙峋的脸,一只求救似的伸来的手。
“……!”
剑客骤然惊醒了。
她挥开双臂,摆动蛇尾,奋力往上游。
蛇妖抓住那只手,带着她,一往无前地游向水面,像古老神话中补天的创世神。
“哗——”
君华探出水面,迁居后才在她身躯中生成的肺脏在疯狂运作,榨取她呼吸到的氧气。鳞片开合着,胶质层过滤了污秽,替她从水中汲取气体。
蛇妖的双腿站上河岸的土地,深陷泥泞,她咬牙切齿地使劲,努力从厚重遒劲的水流中抬手,拉着那只手往上拔。
水面被拉出幕帘似的罩子,又哗啦啦地下坠,光亮一闪而过,她将她带出来了——几十年的梦魇啊,她终于救了她——
——黑剑折射出浓而亮的金光,被她紧紧握在手心。
君华呆愣愣地看着它,刺目的华光后,她看清了这个世界。
洪水滔天,狂风呼啸,冷而残酷的世界。
……
裘罗地势低平,北高南低,洪水一泻千里后渐渐消停了。
地势高些的地方,无数城池泡过污水,一股腐腥的气味弥漫开来。那些披麻戴孝的人家不见了,她们的房屋也不见,连她们自己都不见了。精兵也好,平民也好,在铺天盖地的水灾面前都是平等的。
这些地方面前见了天日,地势低的地方依旧泡在洪水中。
江薇和梁今是拼尽千辛万苦将人马带上高地,不拘是哪方的人马,定安军有,裘罗军也有。这些士兵身侧还围着不少瑟瑟发抖的平民,后者的军纪不太好,本不应该和平民放在一块,但裘罗军现在也吓傻了,没空干坏事。
江薇正望着洪水发愁,心里盘算着损失,也算越肉疼。
马匹是救不回来了,军粮也都不要想,这几座新占城更是烂了……好在人还在。她想,人还在就好,她们还有再来的机会。
定安将军就是这时回来的,她还带回三十多个使徒。平水莲站到平地上,踉跄了一下,一抬头,就看见一脸欲言又止的梁今是。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眼眶通红。
平水莲率先上前抱住她,闷声道:“对不起……”
梁今是没推开她,低声说:“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末了,她还是拍了拍白发姑娘的肩膀,她说:“好好活着。”
君华没管小姑娘的恩怨,她看向江薇:“情况如何?”
“沙棠女君相助,咱们尽可能地保住了人。洪水太大,她只能将我们分开安置。”江薇说。
谈话间,洪水的高度下降了几寸。
“还有,”江薇面色凝重,“望青遇袭了。”
现场为之一静,只剩洪水滚过的涛声。
江薇说:“宗政敏来信,她说天君与秋朔王联军进攻苍栾,现在已经到戈鸿边境上了……”
这场洪水完全是无差别打击,但架不住宗政敏丢家扔口一身轻,还有空给她们发一封从望青信使手上截来的信。
江薇确认过了,那确实是娘娘的印鉴,望青确实被围了。
“我们立刻回援。”君华说。
“……需要回援。”
江薇一愣:“现在?”
君华平静道:“现在。”
“对了,既然是咱们被偷袭……”她抬起左手,亮出那颗头颅,“把这个给裘罗王寄过去,让她分清楚大小王。”
定安将军随手一丢,亲兵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圆滚滚的威慑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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