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徐仪的经营
燕王府一如既往的肃穆庄严,这里本就是沿用前朝皇宫,巍峨壮观。巨大的梁柱隐没在烛光之外,仿佛一个个巨人,正冷眼旁观着世间之事。
偌大的正殿里,只坐着徐仪一人。她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狐裘,指尖却是一片冰凉。
直到渐渐的有脚步声靠近,谭渊和姚广孝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谭渊一身甲胄未卸,风尘仆仆。而身着黑色僧袍的姚广孝,眸子里,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王妃。”谭渊躬身行礼,声音沙哑。
徐仪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如何?”
谭渊艰难地开口:“派出去的几路斥候都已返回。寻到的尸身里,没有王爷,也没有刘荣和徐祥。”
这句话,如同一道微光,瞬间刺破了徐仪心中厚重的阴霾。她冰凉的指尖猛地蜷缩起来,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不见尸身,便是最好的消息。”她轻声说道。
她了解朱棣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束手就擒,于是开口道:“既无尸首,必是突围了。只是如今北境风雪大作,他身边缺衣少食,又无援兵,便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当务之急,是要有人去接应。”
谭渊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王妃,末将愿即刻调集府中亲卫,便是将草原翻个底朝天,也定要将王爷寻回!”
“你一人不行。”徐仪的语气不容置疑,“谭大哥,燕山卫这几年都在王府护卫,并非远征之师。你随王爷北征过几次?常年跟随王爷出征的都是刘叔那些老将。你对草原地形生疏,眼下陈珪又远在辽东,否则你们二人联手,或许还有一试的可能。”
谭渊急得额头青筋突起,却无言以对。
“但能用的人太少了。”谭渊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北平诸卫,看似尽在掌握,但人心隔肚皮,值此危局,无人能尽信。”
徐仪的视线转向一旁的姚广孝:“或许,可以让杨璟去?”
姚广孝目光幽深:“杨璟此人,才智堪用,忠心无虞。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此时让他出山,为时过早,也太过可惜。”
姚广孝说得对,动用杨璟的代价太大,时机也远未成熟。徐仪心中念头飞转,他们需要一个能在明面上活动,有兵权,有能力,且绝对可靠的人。
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又被她一一否决。
片刻的沉吟之后,她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坚定:“我写一封信,派人连夜送往山西。”
谭渊和姚广孝皆是一怔。
“山西?”谭渊不解道。
“如今总理山西军务的,是薛叔叔。”徐仪缓缓道,“我要向他借人。”
“薛显?”姚广孝眉头微皱,“王妃,这步棋,险了。”
“王爷遇险的消息一旦走漏,便会有人顺藤摸瓜,若是查出王爷私蓄死士、暗中结交边将的痕迹。陛下生性多疑,再看到燕王府私下联络山西边将,而魏国公在暗中扶持,那我们就是身陷死局。”
“薛显不会。”徐仪摇了摇头,神色间没有半分动摇,“父亲说过,满朝文武,边镇诸将,薛叔叔,是绝对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她顿了顿,还是开口解释道:“你们或许只知薛将军与家父是几十年征战的故友,却不知其中更深的渊源。薛将军早年因罪被贬斥海南。是家父在陛下面前周旋,才让父皇送了口,准其戴罪立功,将他保举到了北平,才有了今日总理山西军务的地位。”
自然,这其中少不了朱棡争夺将才的运筹。可即便将人调离旧地,那些盘根错节的情义,却不能轻易被斩断。
谭渊的眼中露出恍然之色,而姚广孝的神色也略有松动。
“薛叔叔身边,必然有得力的亲信。论资历与能耐,定能不负所托。” 她目光掠过两人,扫清了最后一点疑虑,“我们要找的正是这样的人。一个不属于燕王府体系,不会引起应天府注意,却能为我们所用。”
姚广孝看着灯火下那张年轻却无比坚毅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决断与智谋,缓缓地垂下眼帘:
“王妃既有魏国公之言为凭,贫僧,再无异议。”
徐仪不再多言,径直起身,走向书案。却顿住,而后抬眸,对姚广孝说:“不行,不能再多等了,我即刻就启程去山西。”
-----------
草原上肆虐的暴风雪终于停歇。天地之间,只剩下令人绝望的白。
朱棣的嘴唇干裂,每一道裂口里都渗着血丝。他将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冷的雪水带着一股土腥味顺着喉咙滑下去,非但没能解渴,反而让空空如也的肠胃抽搐得更厉害了。
三天,整整三天,他们水米未进。他们仅剩的几块肉干,在风雪最烈的那一夜就吃完了。靠着一匹坐骑和路上猎到的动物又撑了几天,而如今,能果腹的,只有雪。
朱棣觉得自己的肺叶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细微的、撕裂般的痛楚。
刘荣拖着那条废了的左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这几日,王爷与他们同食雪水,同宿在雪地里,甚至在最艰难的时候,将自己最后一口肉干分给了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小兵。
军心未散,全靠朱棣撑着。可刘荣看得分明,王爷的眼窝深陷下去,那双清明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
“有动静。”徐祥忽然压低了声音,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
几人立刻停下脚步,警惕地望向他指的方向。雪地里,一只灰色的雪兔正一蹦一跳地觅食。在寂静的雪原上,这一点点的生命迹象,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棣缓缓摘下背上的弓,手指已经冻得僵硬,但多年的本能让他松开了弓弦。
“崩——”
箭矢破空,那只倒霉的兔子被钉死在雪地上,鲜红的血瞬间染红了一小片洁白。
这只兔子救了命,让他们恢复了一点精神。
然而,草原的残酷远不止于此。
行至傍晚,一条冰河横亘在前,河面已经结了冰。
“王爷,冰面不稳,咱们绕路吧?”刘荣担忧地说道。
“绕不起了。”朱棣摇了摇头。他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多走一步,就多一分危险。“牵着马,分散开,慢慢走。”
朱棣牵着那匹早已瘦骨嶙峋的战马走在最前面。几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行至河心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让所有人的心脏骤停。冰面崩塌,战马甚至来不及嘶鸣,就带着朱棣坠入了刺骨的冰河之中。
这一瞬间,寒冷像是无数把钢针,瞬间扎透了皮肉,直刺骨髓。朱棣感觉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压殆尽,冰水灌入口鼻,巨大的求生本能让他奋力向上挣扎,可湿透的铠甲重如山岳,将他死死地往下拖。
“王爷!”
“殿下!”
就在朱棣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领甲。是徐祥,徐祥半个身子探进冰窟,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拉扯,刘荣则在后面死死抱住徐祥的腿,防止他也被拖下去。几个人在冰水里挣扎、咆哮,好不容易才将朱棣拖上了岸。而那匹跟随朱棣多年的战马,只能沉入了河底。
上了岸的朱棣,身上迅速结了一层薄冰。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脸色青紫,嘴唇发白。
“快!生火!”刘荣吼道,却被朱棣按住了手。
“不能生火,烟会引来鞑子……走,继续走!”
直到入夜,他们寻了个背风的雪坡,才敢点燃了篝火。
然而一夜过后,朱棣还是起了高热,他只觉得自己像在火炉里烤,又在冰窖里冻。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他仿佛看到了父皇严厉的眼神,看到了朱亮满身是血地挡在他身前。
“王爷,歇歇吧,不能再走了。”徐祥带着哭腔劝道。
“走……”朱棣烧得满脸通红,眼神却亮得吓人,他推开搀扶,踉跄着向前,“停下就是死。我不死,我不能死在这里……”
当仅剩的一匹马也力竭而亡后,他只能凭借着一股近乎执拗的意志,拖着沉重的双腿,刘荣和徐祥交替的架着他,一步一步在雪地上挪动。
朱棣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模糊,高烧让他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扭曲变形。在他意识朦胧之际,他恍惚想起与徐仪的最后一面,那时她为了照料病重的岳父必须返京。离别前夜,他们如过往无数次那般缠绵温存。若早知那是此生最后一面,即便触犯“藩王无诏不得入京”的铁律,他也定会抛下一切,随她一起回应天。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好几天。风雪中,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道黑线。
是骑兵。
“操他娘的。”刘荣拔出了卷刃的腰刀,徐祥也默默地抽出了刀,挡在朱棣身前。
那三个小兵虽然腿肚子转筋,却也举起了长矛,只是枪尖抖得厉害。
黑点越来越近,马蹄踏雪的声音沉闷如鼓,一声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是敌人的游骑,还是追兵?不管是哪一种,对他们这支残兵而言,都意味着死亡。
徐祥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骑兵。
一片白茫茫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可那领头一将的身形,却让他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那人一身玄甲,身形魁梧,隔着老远,便有一股悍勇之气扑面而来。
不是鞑子,鞑子没有这样的军容!
徐祥的心猛地一跳。骑兵越来越近,已经不足百步。他终于看清了,那马上之人,是那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老熟人。
刘荣显然也认出了来人,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雪地里。
转眼之间,那领头的将领已经勒马停在他们面前,翻身下马。他看着眼前这几个如同雪人一般的残兵,又看了一眼被护在中间、人事不省的朱棣,脸上的惊愕与狂喜交织在一起,声音都有些变了调。
“燕王殿下!”
朱棣用尽力气抬眼望去,也难免震惊。是宋晟,那个本该在千里之外镇守凉州,性格如石头般又臭又硬的宋晟。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在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听到了宋晟惊恐地吼叫:“殿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