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秋雨喧闹四水会堂2
祝扶春思忖着她的判断,忽觉似乎自己一直以来都错看了季泠。
她走至今日,所善之事也许未必是他以为门户关系,也未必是一腔热血的莽撞孤勇。兴许,还有许多连他也忽略的东西,支撑着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郎中。
当此之际,祝扶春听见一声关切:“你的伤也没好吗?”
祝扶春看了看自己露出的手,笑着将袖子掩下。“不碍事,只是伤在右臂,平日总会用到,便好得慢些了……”
他的手搁在八仙桌边,季泠直接道:“我看看。”
祝扶春推拒不过,只好由她。
除纱布包裹的地方之外,还有几处结痂的划痕,虽然看起来不重,但正如他所言,日日都要使到右手,反反复复地牵扯着,定然没那么快痊愈,免不了受些折磨。
季泠还有许多安排,手中可用之人不多,身边万万是少不了祝扶春的。若是他的伤也好得慢,不免耽搁贻误许多要事的推进。
况且,祝扶春怎么说也是因为她而遭灾,她与林微做了十足准备,带了护腕,穿了罩甲,故而除了那几处要命伤之外,其余地方倒是没什么大碍。祝扶春可是真肉碰真剑的,半截小臂上深深浅浅的……
季泠看着,眉头略皱起来,想着自己那儿有什么李太医和赵大夫开的良药,是否可以送来给他一用。却未见祝扶春眼底渐暗。
她的温度隔着薄薄一层衣袖,流淌到他的皮肤上,竟是如此熬人的滚烫。
她偏着头,神情专注,黛眉漆眸,玉肤丹唇。
发髻上的小簪略松了些,祝扶春抬手替她插紧。
他闻到似有若无的清香,薄雾一样,却将他困于其中。
落下的手鬼使神差地变了方向。
指腹与掌心传来柔滑。
“啪嗒”一声,搁着的笔被惊落,对面的人猛然后缩。
“祝扶春,你作甚么?”
祝扶春愣了愣,才发现自己没有控制住欲念,唐突了他的上官。
可……为何他要控制呢?
季泠应该知道的。
她再有才华,再有手段,也不过只身一人,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
她能寻徐行庇护,为何不能选他?
她该知道,他为何心甘情愿替她鞍前马后,又为何甘愿顶撞恩师,为她说尽好话。
祝扶春反攥住她手腕,起身立于她身前,男子的高瘦身躯将天井透进来的几分日光挡在身后。
季泠那双眼,如深山清潭,日光下澈,澄明莹亮,却难探底处究竟何许幽深。
祝扶春俯身,想要彻彻底底看清她,反被吸进其中,再爬不出来。这样的折磨,他受够了。
“执庸,”他开了口,声音低哑,季泠警铃大作。
这样悬殊高差,这样毫不遮掩的侵袭,事态隐隐超出她的预料。季泠绝不喜欢所谋之局中,有人越过边界,脱离她的掌控。
“你是否太愚钝了些?”此言一出,接下来要面对何种境况,季泠已经了然。
既有心理准备,她不欲徒劳挣扎,自伤身体,只淡漠旁观他那副自陷情漩的癫狂。
“我为什么要舍命救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户部替你上下打点周全,你怎么不仔细想一想?”
季泠突然觉得可笑。
想一想。当日在徐家,她打上门去,徐行问她时,也是这样说。
同样的话,她却不愿给出同样的反应。
凭什么要她想一想?真可笑!
祝扶春这话说的,仿佛她有今日功成名就,全仰仗他似的。
她季泠走到今日,哪一步的攀越不是靠得自己?
九州四海,建州京城,她从来为同辈佼佼,倾慕她荣光风华的男女不计其数,每一个都要她想一想,她还要不要活了?
“祝扶春,你昏头了。”
祝扶春闻见她的称呼,意料之外地笑了。
今岁夏日前,她还是只是户部主事时,敬称他为扶春兄。任了郎中,她高他半品,渐渐改为扶春。他从不恼,反而欢喜。
如今,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叫他,虽夹杂几分怒气,可从她口中喊出,怎就如此动听,几乎如海妖吟唤,叫他目眩神迷。
祝扶春腕间使力,季泠猝不及防被他拉近,在将要如他所愿时,季泠绕腕挣脱桎梏,反手一抵,把逾越分寸的距离止于边界。
“祝扶春!”季泠低声怒喝,“退后。”季泠眼中全是寒意。
她的眼睛,祝扶春紧紧盯着,对她呵斥充耳不闻。
她不知道,他第一眼见到她,就陷入她的眼睛中。眼如点漆,灵动流辉。漫天繁星,满城灯火,也抵不过她眼中明亮。
“哗!”冷水扑面而来。
“哐当——”
季泠将茶壶随手一丢,看着他满身狼狈的模样,无奈叹息道:“扶春,你我是同僚,是同宗,亦是有同舟之谊的朋友,志同道合的缘分,远比男女之情更难得。”
她眼神锐利,似在嘲弄,又似在怨怪。“你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祝扶春被她一壶冷茶泼醒,“可我已经生了!”
“那就克制住,”季泠绕开他,看向天井下的小水洼,四水会堂,是家和事兴的好意头。“扶春,别被魔障扰乱心智。你不能对不起你的妻子,也不能对不起我对你的信重。”
她抬步离开,最后一句话被肃肃秋风吹入耳畔。“你只是觉得我特别。”
祝扶春撑靠在八仙桌边,眼前闪过季泠远去后留下的幻影。
桌上还留着她的笔迹,瓷青纸被溅出的茶水弄湿,祝扶春用袖压下,及时阻止她的字被水晕开。
怔愣须臾,祝扶春整好仪容,准备追上她,就方才的冒犯致歉,并问询她何时回户部主理此事。
祝扶春紧紧攥着那几张纸,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疾步生风。
万千思绪一股脑儿涌来,如手中薄纸,团得生了皱。
无论如何,只要她还需要他,她要用他,那他们就永远可以并肩偕行。声誉,功名,官禄,抱负,至交。他所想要的一切,唯她能给的起。只要他抓紧她!
天井北处的后厅内,一人见着他匆忙离去,吩咐侍女再去拿一把伞来,远远跟了上去。
祝扶春从院中穿过,她沿着游廊曲折回环,在快要接近他时,适时止了步。
剪不断的秋雨中,祝扶春看着季泠从从祝家门前的垂带踏跺缓慢而下,朝着侧边停着的一架青帏马车走去。
祝扶春刚准备喊住她,挽留的手都已经伸出,却在看到撩起的车帘时噤了声。
马车前的侍从接过季泠手中的伞,替她挡着渐歇的雨。
马车里的人露出一侧影子,自扁青色大袖下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季泠诧异一瞬,随即灿烂一笑,将手放入他手中,他轻轻一带,另一只手又伸出,揽住她的肩。扁青色与丹雘色碰撞,最终掩入青帏之中。
“走吧。”祝扶春一部一顿走下踏跺,听见起步的马车中传来那人的声音。
车夫应声后驾马而去。
祝扶春伸手,抓不住那抹笑,甚至抓不住脑中那阵绮丽的幻念。
马车走远了,马具叮当碰撞。独留他一人在原地,遍淋喧闹后的秋雨。
心之所起,情之所钟,不过是初见时的特别罢了。
明知不可为,可他愈陷愈深,难以自拔。
他仍记得,季泠第一次到户部时,他们十数人前去接见当日上任的几位新官。季泠一个人躲在最后,乖巧地低着头,双手插在袖中,安静聆听上官教诲。
他注意到她脚尖在不停轻点,挪动,快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冗长无趣的流程,偷偷抬眼打量四周。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见他在看她,她愣了一下,眼睛睁得老大,朝他一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怯怯,又飞快地低下头。
他们说,这次上任的新官员中,有一个来自建州的青年,年岁很小,才刚及冠,没有走科举之路,原先是公主府属臣,后来公主向吏部举荐,调任到了户部湖广司。
他想,那一定是她了。
祝扶春扶着门口的抱鼓石,一步一步,拖着步伐,失魂落魄地转回身。
跨过祝家大门,门房将门关上,外界的光亮再次被挡在身后。
他站在门后的阴影里,看见廊下的人静静站着,冷眼旁观了他的荒谬。
见他已经看见了自己,她朝身侧伸了手,嬷嬷递上披风,她走到他身边,拂落已经融入衣衫的雨水,为他披上。
祝扶春按住她的手,扯出的笑十分勉强。“夫人,何时来的?”
祝少夫人正在为他系带:“才来。夫君何故如此匆忙,淋雨吹风,容易生病。”
祝扶春接过伞,朝她那侧倾了倾,随她一起往后院走去。
“干爹寿辰在即,夫君可要看看今年的礼单?”
“不必,你送的,老师总会喜欢。”他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两人在院门处分开,祝家少夫人目送他朝书房走去。身旁的嬷嬷轻声说:“走吧,夫人……”
女子勾了勾嘴角,眼里全无笑意。
世间荒谬事,何止这一桩。
“晚膳时,把礼单送去给少爷,就说,请他过目,再由他定夺,添一份最后的压礼。”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