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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十夕接过匣子,指尖在冰凉的木面上划过,轻轻打开搭扣。匣内,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在残月下折射出暗沉光泽。他随手拈起一块,指腹摩挲着检查,又掂了掂分量,动作娴熟而随意。
随后,他抬起头,目光在依旧戴着笠帽的常肃和面露惊疑的毕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对常肃说道:“把帽子摘了吧。”
他顿了顿,暴露在外的左眼眼角似乎弯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声音里带着某种意味深长:“你早些时候从画舫下水的时候,她可是在场亲眼瞧见的。”
常肃闻言,目光转向毕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平静无波。他依言抬手,干脆利落地将头上的笠帽摘了下来,露出了那张消瘦的面容,碎发凌乱,唇色浅白。
常肃看向毕扬的眼神里并无半分惊讶,仿佛早已料到她会出现在此,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是否看见。
毕扬却是吃惊地愣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飞快地瞥了常肃一眼,随即带着几分不满,紧紧盯住了十夕,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就这么直接说出来了!
十夕将乌木匣子妥善收好,正好捕捉到毕扬这副表情。他微微偏头,语气带着一丝故作不解的调侃:“怎么了?你没看到吗?不应该啊……我当时,就在你身后的房檐上看着呢。”
什么?!他当时就在自己身后的房檐上?!
毕扬心中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她一直知道十夕武功深不可测,远在自己之上,却万万没想到,差距竟如此悬殊!
自己当时全神贯注探查画舫,竟对他近在咫尺的窥视毫无察觉,即便是毕岚,恐怕也难有这样的内力。这身神鬼莫测的功夫,简直骇人听闻!他究竟是师出何门?
“这趟辛苦了,事情也算办完了,”十夕不再看毕扬,对常肃淡淡道,“走吧。”
然而,常肃并未移动。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钉在毕扬身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堂主,她都看见了,就这么放她走了?”
毕扬听到这里,心头猛地一紧,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常肃的身手她见识过,再加上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十夕,若他们二人联手,自己绝无胜算。
十夕闻言,目光在毕扬写满警惕的脸上和常肃冷硬的表情间转了转,语气带着几分玩味:“哦?你想干嘛?杀她?” 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晨风中显得有些凉薄,“你那个均逸兄弟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扒了你的皮?”
常肃面色不变,眼神却更冷了几分,语气硬邦邦地回道:“我若是回去告诉他,她千里迢迢从崇州出来,是为了找别的男人,恐怕还不如让我杀了她。”
“你胡说什么!”毕扬忍不住脱口而出,又气又急,“你来龙去脉清楚吗?就在这里妄加揣测,胡言乱语!”
常肃却不理会她的争辩,目光越过她,低头看向树下子期的位置,冷声反问:“难道不是吗?” 毕扬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子期正站在清冷的庭院中,仰着头,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担忧。他显然听不清树上的对话,更不清楚骤然升级的危机,只能无助地望着,那清俊的身影在渐亮的晨曦中竟透出几分与她此刻心境相呼应的窘迫与无力。
说起来,常肃的举止实在奇怪。
从第一次在街边相遇,他就阴阳怪气地说些听不懂的话,当时只觉他莫名其妙,未曾深想。如今看来,他对自己这份莫名的敌意和此刻的杀心,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毕扬强压下心中的慌乱,转头直视常肃,语气严肃地问道:“杨均逸……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常肃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冷笑,几乎是咬着牙说道:“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边说着,常肃周身杀气渐浓,显然已准备动手,毕扬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好。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十夕却忽然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拍了拍常肃紧绷的肩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声音也恢复了那份特有的沙哑慵懒:“行了,我之前同她单独见过一面了。此次所办之事,她不会说出去的。”
然而,常肃周身凝聚的杀气并未立刻散去,他依旧如同拉满的弓弦,死死盯着毕扬。
十夕见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寒意,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常肃。”
他顿了顿,那暴露在外的左眼微微眯起,语气平直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怎么,我的话……你也听不见了?”
这句话传入耳中,毕扬只觉得周遭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几乎要打了个冷颤。她甚至能感觉到十夕话音落下时,自身内力产生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这已非寻常的警告,而是内力修为臻至化境,言出法随般的震慑!
常肃身体明显一僵,周身凝聚的杀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溃散。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情绪,对着十夕深深躬身行礼,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板:“堂主,不敢。”
十夕这才将目光转向毕扬,那目光深邃难辨,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他淡淡道:“我想,我们日后应该还会再见面的。这次,便不告别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黑袍在渐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暗夜中舒展开的蝠翼。常肃紧随其后。两人身形一晃,便如鬼魅般融入了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之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连绵的屋脊之后,再无踪迹可循。
庭院中,只剩下毕扬独立枝头,以及树下焦急万分的子期。晨曦微露,天光即将破晓,而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仿佛只是黎明前的一场幻梦,唯有空气中残留的冰冷威压和心头的重重疑虑,证明着一切真实发生过。
……
翌日清晨,章府门前车马辚辚,人声略显嘈杂。众人齐聚,为即将返回京都的章廉与子期送行。
毕扬静立一旁,做着同送之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流连于这离别的群像之中。
章夫人正站在马车旁,不厌其烦地指挥着仆役将大包小裹的行李塞进车厢。各色锦盒、包裹琳琅满目,几乎堆成了小山。
“小心些!那里面是给廉儿新做的冬衣!”
“还有那匣子,是最酥脆的糕饼,仔细别磕碰了!”她心急地嘱咐着,眼见前面的箱子刚安置好,后面的包裹再往上塞便摇摇欲坠,甚至滚落下来一两个。
她不由得蹙起眉头,低声责骂下人办事不麻利,那略显尖锐的嗓音引得路过行人纷纷侧目。
“夫人,京都物产丰盈,不必带这许多。”一旁的章振无奈,只得上前温言劝解,这才稍稍平息了现场的忙乱。
另一边,章贞贞紧紧拉着兄长章廉的衣袖,小声说着话,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子期的方向。
毕扬站得稍远,隐约听得一两句什么“……就不能再去码头送送吗?”
想来是小姑娘嫌来时已接过一次,再去相送恐父母顾及礼数不允,正软语相求。
章廉闻言,低头看着妹妹,促狭地笑了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你哪里是真想送我?分明是舍不得鹤尘兄吧!放心,鹤尘兄那个榆木脑袋,满心满眼只有圣贤书卷。他既看不上京都那些眼高于顶的贵女,那些贵女嘛……大抵也瞧不上他这般无趣的。”
“榆木脑袋”四个字落入耳中,毕扬脑海中瞬间浮现起昨夜子期那番“日夜淌血”的直白话语,与此刻章廉的评价形成了鲜明对比,她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毕扬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子期的方向,却恰好撞进他早已等待在那里的目光。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含着温柔的笑意与不舍,仿佛穿越了人群,只为捕捉她的身影。
这一对视,顿时让她脸颊发烫,一股混合着甜蜜与羞赧的情绪涌上心头。昨夜树下分别时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清晰浮现——
见毕扬轻轻从枝头带下,他在晨曦将至未至的最朦胧一刻,指尖珍重地拂过她的脸颊,随即,一个轻柔如羽的吻,如同朝露滴落花蕊般,小心翼翼地印在了她的额间。那触感微凉而短暂,却仿佛带着烙印般的力量,让她瞬间僵直,心跳如擂鼓,连呼吸都忘了。
“我会找机会去找你的。”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而他,在完成这个逾越礼数却又无比虔诚的举动后,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快步离去,留下她独自在原地,感受着额间那一点久久不散的、令人心悸的温热。
回忆如潮水袭来,毕扬只觉得脸上热度更甚,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将视线转向别处,心湖却已被那拂晓的一吻彻底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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