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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局
谢临境吩咐完毕,营帐里彻底空了下来,只余炭火微弱的噼啪声和帐外呜咽的风鸣。先前谈判的剑拔弩张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寂静。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铁案后,沉默片刻,无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一点柔软而熟悉的轮廓。
是一个颜色有些暗淡的香囊。
香囊用料是上好的蜀锦,只是时光久了,颜色有些发旧。
最显眼的是上面绣着的图案,两只浮游于碧水之上颈项交缠的鸳鸯。
只是那针脚,实在谈不上精妙。
鸳鸯的轮廓有些歪斜,丝线的颜色搭配也略显生硬,水纹更是绣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笨拙的重复针脚。
边缘几处明显有些脱线,露出了底下浅色的里衬,一根褪色的金线正突兀地翘在那里,显然是主人时常拿在手中摩挲盘弄所致。
谢临境将香囊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药草的效力早已散尽,只剩一缕萦绕指尖的淡淡余香。是温少虞专门为他配的安神草药,怕他在外征战心神不宁。
这香囊与指挥千军万马坐拥赫赫威名的定北军世子,实在太过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粗陋。就像旁人也想不到,这样的东西竟然出自那位素日里,端庄温婉仪态万房的世子妃之手。
眼前仿佛又见那人灯下蹙眉,指捻银针,笨拙又无比认真地在这块锦缎上戳刺,偶尔扎了手还要懊恼地吸口气,抬眼时却撞进自己戏谑的目光,白皙的脸上便飞起薄红,嗔怒地瞪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固执地继续那场与针线的“战役”。
谢临境不敢想象温少虞在瀚朔部会经历什么,甚至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
帐帘猛然被人掀开,谢临渊几乎是疾冲而入:“把那个蛮子交给我,不出一个时辰我就能让他吐出来嫂子的位置。”
“给我十个人,我就能带人把嫂子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谢临境看着谢临渊还有些苍白的脸没有说话,谢临渊说的方法的确可行,可是他不敢去赌。
更何况他突然悲哀的发现,在谢临渊说出来这一刻,他竟然犹豫了。
若依谢临渊此计而行,严刑尤因,等同于撕毁即将到手的和平契机,瀚朔内部主和派可能的倒戈,还有定北军亟需的喘息时间,这些无形的重担,竟在他一念之间有了具体的分量,沉甸甸地压过了他作为温少虞丈夫的身份。
一股深切的悲哀和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谢临境在这一刻惊觉,在妻子与北疆的天平上,他竟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这种认知,在此刻比任何刀剑都更能伤他。
“大哥!”
“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救出来嫂子!”
“你在犹豫什么!”
谢临境缓缓抬起眼,他看着自己语气甚笃的弟弟,心中的冰冷几乎将他灵魂冻结。
他沉默着。
许久,他薄唇轻启,声音不高,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谢临渊耳中,也砸在他自己心上:“尤因,不能动。”
“事关大局……”
谢临渊如遭雷击,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大局?”
“你真的决定要跟瀚朔部......”
“你还记得是谁害死了父亲,还有淮卿是因为什么躺在那里成为一个活死人吗?”
“这一切源头是瀚朔部!”
“瀚朔部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哥!”
谢临境的声音陡然拔高:“数万将士埋骨北疆,这些事情不用你来提醒我!”
谢临境他霍然起身,深吸一口气,眼睛里是血丝密布的锋利,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满即将崩裂的硬弓。
“这些血淋淋活生生的人名,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他们的付出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谢临渊脸上,冰冷的质问道: “难道就是让我们像两条疯狗一样扑上去撕咬?”
“我当然可以拼上所有北疆儿郎的血,把瀚朔彻底灭族,然后呢?”
“等到新的生命诞生,下一场战争还会从仇恨里开始,他们继续流尽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我们打生打死,最终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为了让更多人倒在这里,陪葬这份解不开的仇恨?”
“还是……”谢临境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那个答案沉重得几乎让他再次窒息,“为了给后面的人挣一条不必再像这样送死的血路?让北疆的儿郎也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谢临境的话如同暴风雪般卷过谢临渊的激动的情绪,他想起了那些倒在他身边的袍泽,他们出征前夜紧张又兴奋地谈笑,憧憬着打完仗回去娶隔壁村子的姑娘,或者攒钱送弟弟去读书,将来去参加科举金榜题名。
那些年纪轻轻就倒在冰冷北风里的兄弟们,拼上性命想换取的,真的只是拖几个蛮子同葬的“荣耀”吗?
谢临渊的喉咙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嘶吼,可兄长那血丝密布的眼睛里,除了那份冷硬如铁的决绝之外,他还捕捉到了一丝深埋的、几乎被压垮的孤寂和痛苦。
他依旧痛恨瀚朔!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
可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一个冰冷而陌生的声音在问:若杀尽瀚朔人,换来的只是下一代在另一片土地上继续重复今日的血腥,那么那些热血流尽的定北军,他们的牺牲……价值又在哪里?
谢临境看着谢临渊,好像自从这个幼弟去了天陵,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谢临渊这样的神色了,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迷失在风雪肆虐的深山里。
他放缓了语气:“淮卿的毒到底是瀚朔部那边的,若是和拓跋滔的合作能顺利谈成,那边的大祭司或许会有什么办法。”
听到谢临境说道檀淮卿,谢临渊从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哥...我听你的....”
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迷茫。
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回到了檀淮卿的窗前,静静地看着那个沉睡的容颜。重来一世他已经很少有这样迷茫的时候,他原本以为他比别人多了一世的记忆,所以事事有把握,事事都在别人前头。
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还是一事无成。护不住自己想要的,甚至还要自己的兄长受制于仇人,放下身份去同那些屠杀他们的饿狼谈判。
他除了趴在这里看着活死人一般的檀淮卿,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淮卿...我是不是很无能,我简直就是个废物...”
“怪不得上天要我重生一世把你送过来,若是没有你,只怕我这一世死的更快...”
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在喉头翻滚了几圈,最终化成了一声破碎而艰涩的哽咽,堵在胸中,压得他无法呼吸。
谢将离从背后踹了踹他:“行了,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你再这个样子耗着自己,不等他醒过来你就要先走一步。”
“你也不用太担心,依我的判断他目前性命无虞。”
谢临渊听到二姐的话,一个激灵双目通红的看着她:“你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你?”谢将离斜了他一眼:“陶歌服下母王髓的时间较短,母王髓的毒并没有彻底的被他吸收,就好比十分的毒性,到了弟妹的身体里也就只有三份毒性吗,所以三蚨虫不会在他体内繁殖生长的。”
“至于母王髓致人沉迷于环境,经过我这几日的观察,弟妹脉搏平稳,气血流畅,即便是陷入母王髓的幻境,那大约也是个清心寡欲的平淡幻境,就像是别人或许是深陷幻境死在其中,他可能就是纯粹的在里面睡着了。”
天边刚刚泛起一层凄清的灰白色,晨曦微弱的光芒还不足以驱散冬日的酷寒。一夜风雪虽稍有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肃杀寒意却更甚昨日。
“报——!紧急军情!” 一个传令兵急促的跑过来。
谢临境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何事?”
“禀世子!瀚朔……瀚朔方向!”传令兵气喘吁吁,“风狼口外围发现一小支瀚朔兵,无视我军警戒线直冲前锋营栅,为首的是瀚朔二王子,他要求世子亲自前去,说是要当面商议有关世子妃的事情。
“什么?”
谢临境甚至无暇顾及,几步冲到那传令兵面前,眼神锐利如刀: “备马!即刻出发!”谢临境的声音因急切和巨大的情绪冲击有些微微嘶哑。
他没想到拓跋滔竟然这样在意尤因,原本昨晚他还有些犹豫,怀疑尤因这个筹码是否真的够分量,现下他可以确定,拓跋滔是真的很在乎尤因。
风狼口。
定北军临时扎起的前锋营寨前,栅栏高耸。箭楼上士兵严阵以待,弓弩拉开,冰冷的锋芒直指下方。
寨前一片狼藉的雪地上,约莫百骑瀚朔战士勒马而立。
风尘仆仆,不少人甲胄上沾着新雪与旧日的血污混合成的暗褐色冰渣,战马打着响鼻喷出大团白气,显见是长途奔袭而来。
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沉默地簇拥着最前方那个身影。
拓跋滔并未着王族繁复的甲胄,只是一身染了风霜的深色骑装,外罩一件看起来颇为厚实的皮裘,他高大的身躯挺直在马鞍上,虽然面色苍白眼睑下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和焦灼,但那双如同草原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定北军营寨紧闭的大门,一直等到谢临境的出现。
拓跋滔的语气低沉而压抑,像是在强压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世子殿下安好。”
“昨夜我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军师,不知死活的跑到了世子营帐里,不知现在在何处?”
谢临境骑在马背上,身形稳如山岳,寒风卷动着他的披风。
“尤因军师来我这里做客,人自然是好好的在我定北军营中。”
谢临境的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风雪,清晰地落到了拓跋滔的耳朵里。
拓跋滔像是狂躁到了极点,胸膛剧烈起伏,握住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指套边缘深深陷入掌心。他身侧有个近侍脸色发白,战战兢兢的凑近拓跋滔耳边,急切地低声说了句什么瀚朔语。
拓跋滔顷刻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抑制住,脸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两下。
近侍的话短暂地压住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却也让他的眼神更加凶狠。
拓跋滔几乎是咬碎了后槽牙,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一句话:“既然如此,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尤因是个心思缜密让人看不清深浅的,这个拓跋滔倒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让人一眼就看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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