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成为东宫幕僚后

　　咸宁八年 三月

　　一夜之间，柳树抽出细条儿，恰春风正盛，京城处处可见飘飞的柳絮。

　　叛乱初定，京城开始恢复往日的喧嚣。

　　皇帝因身体不适，数月以来鲜少临朝，朝廷大事暂时由景相、太子和安王共同商议定夺。诸臣心里明白，自从去岁帝后生出嫌隙之后，皇帝独宠庆嫔，迷上回春之术，身子便开始每况愈下。只是这几日朝廷接连举办两场宫宴，皇帝皆未能出现，朝野内外这才起了议论。

　　一场宫宴是为平叛将领准备的庆功宴。从朱雀街到皇宫，银鞍白马，玄铁甲胄，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十里。满城百姓夹道欢迎，北衙卫仪仗为进宫受封的将领开道入城。

　　朝堂上，张威封正三品英武大将军，归小夜封正三品骠骑大将军，各领节度使要职，二人麾下副将皆论功行赏，官爵加身。文臣势力大不如前。叶蕴之以死谢罪，彻底终结了那场腥风血雨的动乱以及十几年前的云门镇旧案；翰林院大学士范昉上表陈请辞官，与文臣陨落相对照的是几位武将的迅速崛起，成为朝廷的新贵。

　　另外一场宫宴则是招待应国使臣。

　　使臣送来女王陛下的国书，表达应国的感谢。前任国相伊柘勾结何卢，一直蛰伏于安州，又暗中派杀手在女王回京的路上设伏刺杀。安州城破后，归小夜亲手抓住伊柘，并将其送回应国。女王感谢胤国诛拿应国奸臣，欲与胤国和亲，结两国百年之好。

　　众臣暗忖，当初女王还是公主时，应国欲和亲，尚可理解；可是如今彦月已是一国之主，如何结亲？是女王来胤国做皇后，还是让太子或安王去应国做王夫？

　　应国使臣忙笑着解释道：“我王的意思是，欲为义妹嘉敏郡主在胤国挑一位才貌相当的郡马。”

　　朝会之后，这一消息迅速传开，在京城中引起不小的骚动。

　　凌云楼里，任知宜敛袖斟茶，姿态恭谨。

　　“公爷请用茶，侯爷请用茶。”

　　坐她对面的是齐国公和宁德侯，目前健在的卫氏宗亲之中以二人身份地位最高。按辈分论，齐国公还是皇帝的叔父。

　　“任姑娘请我们来喝茶，不知所为何事？”

　　任知宜浅笑，“我开门见山，应国和亲之事，二位想必都已听说了罢？”

　　齐国公一下子坐直身子，神情紧绷，“太子殿下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大胤刚经战乱，与郓国形势尚且不明，应国主动和亲，朝廷绝不会拒绝。按照眼下的形势，朝廷会选一位年龄相当的宗室子弟。卫氏子息本就不丰，宗室之中年龄、身份最合适的就是齐国公的次孙和宁德侯的长子。

　　齐国公重重放下茶盏，不顾茶水四溅。

　　“难道殿下有意让我的孙儿去和亲？”齐国公神情激动，“我不同意。我总共只有两个孙儿，秋猎之时，长孙已在随陛下秋猎时惨死于狮口之下，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孙子，殿下这是让老臣去死吗？”

　　应国使臣说得很清楚，此次和亲是挑郡马，而非嫁郡主。选中之人不但要抛却仕途，而且要远离胤国，此后山长路远，再不能回故土。勋贵人家听说此事，都不舍得自家儿郎。

　　茶气氤氲，照出宁德侯灰败的面色。

　　齐国公只剩一个孙儿，殿下顾念他年事已高，必会给他留个后，所以这一次和亲最有可能被选中的是他的长子。他膝下三子，长子刚刚及冠，薄有文名，且未曾婚配……

　　他越想越恨，为何之前怕耽误长子读书，竟未给他早早定下婚事？

　　“侯爷。”任知宜轻声唤道。

　　宁德侯回过神来，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任姑娘，你有话直说吧。”

　　“臣女不才，想为宗室分忧。”任知宜重新将茶盘摆放齐整，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

　　齐国公、宁德侯面露惊讶，她说的不是为他二人，而是为整个宗室分忧。好大的口气！

　　“这个人选可以不从宗室之中出？”宁德侯问道。

　　“正是。”

　　宁德侯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继续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任知宜双眸泛光，“大胤出兵，必经宗室，告钦天监。”

　　“你……”，宁德侯陡然站起来，目色惊惧，“太子想要对郓国出兵？”

　　“不是太子。”任知宜摇摇头，“是我和山南道节度使郭嘉，还有……十几万灵州百姓。”

　　她站起躬身，作大揖至地，“望公爷、侯爷助一臂之力。”

　　齐国公和宁德侯相视一眼，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她请托的竟是此等大事。

　　宁德侯皱眉，“两国交战，关乎国运，岂是我等能决定的。姑娘就算能替我们解决和亲之事，我们也不敢答应。”

　　“并非要公爷和侯爷出面斡旋，只须在陛下问及宗室之时，二位不反对即可。”

　　任知宜颔首再拜，“宗室仁德，望体察灵州百姓之苦。”

　　齐国公沉吟半晌，抚了抚白须，“任姑娘有把握解决和亲一事？”

　　“公爷！”宁德侯欲出声阻止，被齐国公拦下，“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我唯一的孙儿去和亲的，你若愿意，你就让你的儿子去。”

　　宁德侯噎了一下。

　　任知宜道：“公爷放心，我已有合适的人选，虽然此人不是出身宗室，但是我保证绝不会有人反对。”

　　“好！”齐国公掌拍茶案，“若你真能做到，他日朝堂之上，宗室之人必不多言。”

　　宁德侯默然半晌，亦轻轻点了点头。

　　————

　　“前日，任待诏将凌云楼的一半产业卖给一名姓黄的富商，并派人将所有银钱运至济州韩家。”

　　“昨日她在凌云楼设宴，与齐国公和宁德侯密谈近两个时辰。晌午之后，一直待在宝篆香铺清理存货。”

　　“今日，任待诏跟着景侍郎去兵部，好像……好像是去见内馆中人。”

　　东宫内殿的燃香袅袅，熏的是有安神净气之效的伴月香。

　　卫枢听着林四向他汇报任知宜这几日的行踪，“怎么不继续说了？”

　　林四咬了咬牙，“殿下莫怪……待诏她这么做可能是有原因。”

　　勾连世家，密会朝臣，探听兵部机密，这几日她所做之事，无论哪一件拎出来都为人诟病。她虽已离开东宫，但是一举一动仍被视为太子授意。林四不明白任知宜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还是下意识想为她辩解。

　　卫枢眼睫微抬，缓缓道：“你待她倒是不错。”

　　林四一怔，“属下不敢僭越，只是不想殿下与待诏再生误会。”

　　“孤没有误会。”卫枢道。

　　林四低声道：“孙公公说，殿下这几日常在书房呆到很晚，夜里睡得也极不安宁。”

　　之前，卫枢原谅了孙公公向叶蕴之报信之事，留他在东宫颐养天年，孙公公却改不了操心过度的老毛病。

　　“孤睡得不安，不是因为恼怒知宜，你们不要随意揣测。”

　　林四望着太子，他眼窝发青，眉宇间似有沉忧。

　　如今叛乱已定，云门镇的案子也真相大白，除了任待诏对殿下避而不见这件事……

　　他正暗自想着，听得太子殿下吩咐，“你告诉庞大海，知宜这几日可能会离开京城，让城门守卫不必阻拦。”

　　“你再去暗卫营挑四个善于近身搏杀之人，让他们暗中跟随知宜，寸步不离，每日飞鸽传书回来。”

　　林四犹豫半晌道：“如果景侍郎与待诏一起离京，也不作阻拦吗？”

　　“嗯。”卫枢淡淡道：“不用阻拦。”

　　待林四走后，卫枢步出内殿，走到任知宜之前住的地方。

　　屋前小池粼粼，冰消雪释，几只小龟探出头来，趴在池边。

　　这或许就是知宜说的小龟，彼时她曾与他感叹，“龟寿绵长，长困于方寸小池，实在无趣。”他当时笑驳，“汝非龟，焉知龟之乐也？”

　　他动手轻轻一拨，帮一只黑花小龟翻了个身，小龟似有些受惊，迅速将头缩进龟壳之中。

　　“孤是做错了，但不会一直错下去。”卫枢低声道，似是在对那小龟轻言。

　　老师临终前说出船上之事，他方才明白知宜为何突然被对他态度大变。

　　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孤会困住她”，“绝不会因情而背弃初衷”，“对她只有君臣之义”……

　　那时候他刚刚发现老师可能与云门镇案有关，又担心他会伤害知宜，便刻意说了些重话，试图让他放下戒心。

　　这些日子，陆续有灵州暗探的消息传回，他连续翻看了几夜，终于明白，人总有一叶障目之时，世间也本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走到如今这个境地，是他咎由自取。

　　人若顾虑太多，想要得到太多，也许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所以，只能选择自己心中最在意的。

　　他将小龟重新放入池中，泠泠月光洒落下来，照进清隽的眉眼。

　　“汝之所愿，孤必成全。”

　　————

　　政事堂同意，太子代陛下拟旨，颁下和亲诏书。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

　　大胤要与应国嘉敏郡主和亲的人既不是什么宗室子弟，亦不是什么高才俊彦，竟然是刚刚受封正三品骠骑大将军的归小夜。

　　归小夜刚刚立下战功，掌控靖南道和靖北道两道兵权。他不像张威是守将出身，根基不厚，又一心效忠太子。归小夜是前任节度使白坚的义子，屡立战功，靖南道军中无人不服。入京第一日，便有很多人欲与之结交，其中最热络的便是安王。

　　众人在等待归小夜被安王招揽，与张威相互制衡之际，竟然传出归小夜主动请求，前往应国和亲的消息。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人说，归小夜担心朝廷忌惮，趁机卸下兵权；也有人说，是归小夜去应国时见过嘉敏郡主，对其一见钟情；还有人说，这件事情的背后是那位东宫幕僚任知宜的手笔，归小夜欲投靠安王，可是她拿到了归小夜的把柄，逼得他不得不就范。

　　就在众人猜测得如火如荼时，身处流言漩涡的人已经快马轻骑，出了京城。

　　任知宜与宝珠走的时候，天际现出一点蒙蒙亮色，城门刚开。

　　宝珠回头看了一眼石方街的宅子。

　　“不舍得义兄？”任知宜笑道。

　　宝珠赧颜，“谁舍不得他啊。我是想起一年多前我们初到京城，寻人问路时的样子。”

　　“小姐，你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嗯。”任知宜道，“京城方面我都打点好了，兵部、户部以及运输署皆已打通关节，若是郓国还不退兵，我有五成把握可以劝得朝廷迎战。等战事一结束，我陪着爹娘长住灵州。”

　　她又笑笑，“义兄与我说过，朝廷有意调他到山南道任长史，他已答应，待得文书一下，我就可以着手你们的婚礼。”

　　“太子殿下呢？”宝珠问道，“小姐从此再也不见太子了？叶大人不是说过，当日太子所说的话都是假的。”

　　任知宜沉默片刻，“是假的，但也不全是。太子所言，恐怕八分虚言，两分真心。他是朝中对郓一战的最大阻力，既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如好聚好散。

　　看眼下的形势，陛下可能撑不过五月，太子登基之后，若非以一道诏令将我困于宫中，我此生再也别想逃离。”

　　“那景公子呢？”宝珠又问，“景公子对小姐一心一意，为什么我们也要瞒着他离开？”

　　“随之刚刚得知他兄长之死的真相，一时还走不出来，我想让他平复一下心情，不想拿灵州战事烦他的心。”

　　宝珠摇摇头，“我看景公子一天也不想留在京城，每日看着一个冷血无情的父亲在身边，倒不如跟我们一起回灵州。”

　　任知宜思索片刻，“我们先回，了解郓国的情况，再与随之商量。”

　　回望一眼，禹山、溧水，苍峰秀水，笼于晨雾之中。

　　京城一别，再不相见。

　　她拉了拉缰绳，毫无留恋，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州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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