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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深似海，旧事远如天
正当我就要放松警惕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霎时让我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我忙侧耳，屏息静听。脚步声就在伙房外停住，紧接着是低沉的呼喊：“将军，将军……”这是徐副将的声音。
“你既喊我一声将军，为何我的命令，你全当耳旁风？”慕容清声音不大，言语间却处处透出冷厉威严，隐约间竟还带着些许怒意：“你的动作倒是挺快，知情的士兵都被调走，让我想问都无处可问。徐原，你的本事不小，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知道如何翻天了是吗？好，军营就这么大，你非要我一间一间翻过来吗？”
“末将不敢！将军，您请三思啊！末将这么做，完全是为将军着想啊！若是随意搜查军营，必然导致军心不稳，后果将不堪设想啊。”徐副将滔滔陈述道：“尽管目前我军仍处于优胜地位，但实际情形却不容乐观。林文忠、赵齐率羽林卫守在山东，欲从东面围剿。李彦的淮军与晋氏勾结，狼狈为奸，在南面虎视眈眈。目前虽无大的动作，但我军稍有溃败，他便会趁机进攻，坐收渔利。而西北，鬼方国内形势尚且混乱，那个赫连王子又不知是何居心。将军，您万万不可为了个女子，以全军将士的性命做赌注啊！”
为了个女子？他是在说我吗？慕容清至今仍不肯对我放手，难不成我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慕容清口气坚决：“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对我说教。但我绝不会利用一个女子来换取胜利，尤其这个女子还是绾风。难道你认为从正面进攻，我便没有办法获胜了是吗？”
听到此处，我不禁暗自嘲讽，慕容清真是虚伪至极。到现在，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说什么不会利用我来换取胜利，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四月的夜风犹带着些许如水的凉意，吹得他衣袂飘飘扬扬，沙沙作响。我斜眼去看，竟发觉他仍穿着那身月色长袍。在清亮月光的浸润下，一如初见时那般温润清浅、翩若谪仙，仿佛丝毫未沾染人间烟火。
前尘往事清晰如昨，在心中不断翻滚澎湃，绞得心如裂锦，丝丝缕缕都是伤痛。我死死咬着唇，拼命告诉自己，从今以后我对这个人只能有恨，绝不能再为他哭泣！
徐副将仍然试图说服他：“末将不敢质疑将军的战略。可是，您请听末将一言，有文慧公主在手，京城那边就可以省掉很多力气。所谓机不可失。从前我们找到那么辛苦都没有得手，如今她自己送上门来，断然不能救这么放掉。二公子，三年前，您已经瞒着老爷放掉了一个重要的人质，您忘了您答应过老爷……”
三年前的重要人质？我不甚理解徐副将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屏息继续听下去。
“不要用父亲来压我！”慕容清打断他：“将在外，君令尚且有所不受。这里是军营，我才是将军。我现在命令你，明日晌午之前，将绾风送到明北镇上徐离大哥处。若有差池，军法处置！”语毕，他不等徐副将做出回应，便甩袖毅然决然地朝主帐走去。
静默许久，只听见徐副将重重地叹一口，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去。
伙房门口传来一阵细碎的人语声，两个人挑帘而入。我警觉地竖起耳朵，帐内漆黑一片，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打破寂静：“酒，酒……你把酒藏哪了……”
“就在这儿啊……我明明记得放在这儿了……酒……”另一个人的脚步虚浮凌乱，想来也醉得不轻。
“你，你倒是快点啊……”
我松一口气，原来是两个醉鬼来找酒喝，遂静静躺着，兀自思索慕容清与徐副将的对话。
谁料就在这时，其中一人忽然大舒一口气，猛地坐在柴草堆上。我的身子随之一颤，握在手里的碎瓦片掉了下来，顺着柴草滑到地上，发出一阵清脆刺耳的响声。
“谁在那里！”那人大喝一声，如被蛇嗜般腾地站起身来。我心中暗叫不好，无奈手脚被绑，周围又没有可藏身之处。正当我思量对策之际，只听“啪、啪”两声，后背霎时传来一阵皮肉撕裂的剧痛，如汹涌的海水一般迅速席卷全身。我闷哼一声，痛苦地蜷起身子，泪水撞出眼眶。
另一人趔趔趄趄地走过来，俯身凑近我仔细查看半晌，才道：“噢，她，她是徐副将抓回来的，不知是战俘还是人质……别管她了，我们喝酒去……”令人作呕的酒气喷洒在我脸上，熏得我头昏脑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切……”那人不屑地哼一声，收起鞭子系在腰间。两人捧着酒坛子，哼哼唧唧地走了出去。
我弓起身子蜷缩在角落里，被反绑的双臂渐渐麻木，失去了知觉。后背宛若遭受过凌迟一般，痛得我几欲昏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颗颗汗珠滚下，落在伤口上，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倔强地把口中的布条咬紧再咬紧，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呻吟声。汗水濡湿了头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有些痒。
营帐外已是悄寂无声，偶有不知名的虫子唧唧鸣叫。春夜的凉意如水般渗透进来，悄无声息地将我包围。身子似是一会儿被丢进熊熊烈火中灼烧，一会儿又被丢进深山寒潭中浸泡，冰火两重天。
如果我就这么死在这里，慕容清，你可会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我轻笑一声，暗自嘲笑自己，他怎么可能会有愧疚？我只不过是他利用过的一枚棋子而已，一旦失去价值，就会被弃之如草芥。
也罢，纵然是阴谋算计，我这条命到底还是他救回来的，如今不过就是还给他而已。从前我不能死，那是因为我还有母后，有清月，有飞扬哥哥。现在一切都已失去，生无可恋，死亡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母后，前路未远，绾风很快就去陪你。
疼痛愈发强烈，仿佛有一把火，从背后一直烧到太阳穴。我连咬布条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闭起眼睛不再做任何反抗，享受痛楚在身上肆虐的快感。寂静的伙房里，只有我粗重急促的呼吸声起伏着。
眼皮像是灌了铅，无论如何都睁不开了。周身的一切都陷入静默，意识也渐渐涣散开去……
朦朦胧胧间，杂沓的吵嚷声传来。有人哭泣，有人怒吼，有人求饶……耳际纷纷扰扰，吵得我头痛欲裂。
这是怎么了？谁在吵我睡觉？我想呵斥他们，却如何也睁不开眼睛，眼皮烫得如同在烈火上灼烤过一般。
我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被人托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那怀抱清新温暖，如同一方净土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那清芬的气息，好象空山新雨后，又好象清晨雾霭中……
呵，这样的清香我再熟悉不过啦。清月，清月，是你么，是你又来救我了么？这该不是做梦吧？我动了动唇，想张口唤他。喉咙却如被针刺般，火辣辣的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绾风，绾风，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压抑而痛苦，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
清月，我想你，我好想你。这些年你都去哪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只要你回来就好，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温柔的体温，安心地睡去……
似梦非梦中，只觉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分明。我伸手揩了揩眼睛，用力眨了半天，视线方才渐渐清晰。
幽深静谧的林子里，古木参天，茂密繁盛。天好似阴沉沉的，没有阳光，愈发显得树林一片岑寂。空气湿润润的，夹杂了一丝草木的芳香气味，闻着叫人神清气爽。
我仓惶四顾，周围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心里有些害怕，加紧步子往前走。脚底磕得生疼，我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没有穿鞋袜。我越发不安起来，边奔跑边喊着清月的名字，只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
一路磕磕碰碰，我踏过的地方，皆印下了猩红的血迹。
我就这样一直跑，可眼前的羊肠小道似乎无穷无尽，怎么也望不道尽头。忽然脚下一个踏空，前方的路骤然变作无底深渊……
身子直直地朝下坠去，仿佛从悬崖失足跌落，耳旁有风呼啸而过……
蓦然间，我被一片云托了起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再次袭遍全身，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我软软地瘫在云朵上，任它将我带向未知的地域。
就这样一直飘飘荡荡，如乘一叶扁舟在广阔无垠的海面徜徉。周身被柔和而温暖的微光包围，我有些晃神，微微眯起眼睛。头顶上飘过的朵朵白云，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映在上面。慕容姐姐，先帝，父皇，母后，飞扬哥哥，李文谦，清月……他们都对着我温和地笑着，可那笑底下却掩盖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没过多久，他们一个个相继消失，我急忙伸出手挽留住他们。可一触碰到那些云朵，便像泡沫一样破碎了。
最后只剩下了清月，他的眸子弯弯如同天边的新月，温润的眉宇间蕴藏着高山流水边的恬淡风光，盛酒的梨涡俏皮地绽开。我咯咯地笑起来，反复地唤他“清月，清月……”
天边忽然炸开一道惊雷，生生地将我面前的云朵劈开，清月的影像顿时变得支离破碎。他的笑容凝固在唇边，眸中渐渐黯淡下去。那些碎片如同雨点般掉落下来，砸在我身上，针刺一般的疼痛……
我大声地哭喊起来：“不要啊，清月，清月……”
“绾风，绾风……”我听见清月在喊我，焦急的心才安定下来。眼前忽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执着的声音不断地在耳畔响起。他紧紧地执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轻柔地抚摸。
“呜呜……清月，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死死抓紧他的手，宛如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我，我在这里！绾风你醒了吗？不要害怕，我一直都陪在你身边。”他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沙哑，竟像枯木被风吹动时发出的沙沙声。他惊喜地摸了摸我的额头，复失望地自言自语：“怎么还是这么烫……”
一阵又一阵温热湿润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感觉他与我近在咫尺。我挣开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哇哇地哭起来：“清月，我好想你……我讨厌皇宫，讨厌皇宫里的一切。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你来带我离开那个鬼地方……你是来了，可你为什么不认识我了呀？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用力时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一阵锤心刺骨般的疼痛。
他俯在我耳畔低声呢喃，语意中尽是自责与愧疚，还夹杂着几丝掩饰不住地痛苦与酸涩：“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混账……对不起，绾风，我知道错了！我不该逃避，更想个缩头乌龟一样不敢认你。绾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快醒来好不好，好不好……”
我哭得越发厉害，双手紧紧攀住他的颈项，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清月，我讨厌你！你，你为什么不认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慕容清，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清月……清月，你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认我啊……”
泪水被轻柔地吻去，接着有几滴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脸颊上。他搂着我，凄切的声音几近哀求：“绾风，你赶紧醒过来啊！只要你醒过来，你想怎么罚我都可以。绾风，绾风……”
我想睁开眼睛啊，可是怎么都睁不动。清月，我累了，我先睡一会儿，好吗？不会太久的，很快，我很快就会醒来……
“绾风，绾风，绾风！”那焦急而疯狂的喊声离我越来越远，四周再次陷入渗人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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