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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愉朝夕
红衣姑娘从云层中现身,稳稳当当停在他身前三尺,张翠微的外衣堪堪套上,还没系好腰封,玉佩倒是先揣进了怀里,佩剑斜倚在青岩旁,孤孤零零的。
张翠微第一次在他三师妹面前衣冠如此不成体统,他这也算是寻死觅活了,却也不当这样不体面,不由得耳根都红透了,可他慌乱无意间抬眸之时,让韩香絮给吓到了。
眼前的姑娘是他的心上人,是乐游山最坚强明艳的三师姐,外冷内热,从小到大没吃过苦头,没人敢欺负她,她不会怯懦软弱。
张翠微从来没有见过她落泪,也最不愿见她落泪。
衣带也不系了,张翠微上前一步,伸出衣袖笨拙地给她擦眼泪,衣衫柔软轻盈,湿热烫到他的掌心,谁料越擦越汹涌,泪珠好像止不住似的涌出来。
韩香絮并不作声,倔强沉默着,任由眼眶湿热,也由着笨拙的二师兄湿了衣袖。
“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韩香絮瞪着通红的眼睛,嗓音微哑道:“二师兄说要离开乐游山一段时日,就是打算要我十年后收到你的遗物退亲吗?”
“你这人……退亲哪有拖十年的,我爹和师父,还有孤阳师伯不会放过你的。”
张翠微避而不谈此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这姑娘的头搁在他肩头,竟然又打湿了一片。
他无奈叹气,“怎么这么多眼泪,二十年没怎么哭过,是要一次哭个够吗?”
韩香絮抬手揩拭眼泪,问道:“如果不是沈原先生,换成旁的人……”
“如果我没有跟来,二师兄,下次见面,是不是就不在人间了?”
“是不是,我只能在乐游山为你立一座衣冠冢?”
韩香絮道:“是这样么,你是这般打算的是么?”
张翠微能察觉到怀中人在微微发抖,不知为何也红了眼眶,伸手轻拍韩香絮的后背,轻抚安慰,温声道:“没事了,我活着呢,以后也会好好活着,我答应过三师妹要做她的剑呢。”
“那你会跟我回去乐游山?”
张翠微没有回答,即便活着,他也没办法坦然待在乐游山了。他还知道,为了乐游山和三师妹好,他应该把胸前放着的玉佩还给三师妹。
但他真的不愿意,他喜欢了那么久的姑娘,好不容易和她定亲了,可怎么办呢,他不想连累她。
即使没有家族拖累声名,可发生过的事不是假的,张翠微活着就不能心安理得走上兄姐安排的坦途上。
他喜欢三师妹,也喜欢三师妹坚持的公理正义,但他现在背着不属于自己的、偷来的仙骨和血脉家族带给的债,站在了她所坚持的对立面。
韩香絮咬紧下唇,已经猜到了他的回答,二师兄不回乐游山了。
他说:“蜀中失去了受太和山掣肘的铸剑世家,我会建立一个不受太和山利用的世家,以弥补家族这些年犯下的罪过。”
“那你家里兄长姐姐怎么办?”
“他们会回来,也可能不会回来,可能会和太和山撕破脸。”张翠微笑道:“又或者,以后你再听见我的名字,前缀会变成‘蜀中那个恶贯满盈的张氏子弟’了,说不定我还会成为仙门人人喊打的邪门歪道。”
换仙骨的术法轻易不敢广而告之,但太和山想将张翠微打为歪门邪道再简单不过。
韩香絮:“兄长和姐姐的本意是让你回到乐游山。”
她的话不是劝解,而是在陈述这个事实,韩香絮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弯弯道道,但她知道,二师兄的家人在二师兄和家族的基业前选择了二师兄。
而二师兄也要做出选择,是听从他们的安排当做一切与他无关回到乐游山,还是披露真相,让兄长和姐姐的苦心付之东流。
韩香絮心想,这对二师兄来说,不是难以抉择的事。
“辜负了兄长姐姐的苦心,费心为我谋划,不惜舍了基业,兜兜转转,竟还是要走这一步。”
“我会将蜀中和太和山发生的所有事,昭告天下,所以……” 张翠微停顿了好一会儿说:“不能拖累你和乐游山的名声。”
“你要退婚,还是要自请出师门?”韩香絮:“二师兄,仙门和凡间不一样,名声不是那么要紧的东西,太和山臭名昭著不一样盛名在外?”
张翠微摇摇头,“我不愿乐游山背负一丁点的污名。”
韩香絮张了张嘴,还要再说什么,张翠微捧着她的脸,制止了她要说的话,轻轻吻她挂着泪珠的眼睫,蝶翅轻展,他说:“我的三师妹曾经说过一句话——世上不该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我们乐游弟子玷污清白与良知。”
“师妹要牢牢记住这句话,不当为我,背离你的原则。”他从怀中取出玉佩来,恋恋不舍笑道:“三师妹,你保管好。”
韩香絮背手到身后,攥紧拳头不肯拿,她道:“我不会把二师兄送我的玉佩还给你,我不同意。”
张翠微强硬地掰过她的手,将玉放在她手上,“不还就不还,也不会再给第二个人。”
他拿起倚着青石的剑,日光正好,剑影短促,他转身要走,背对着说道:“过些时候我会请师父逐我出师门……”
山风静止了一样,他的声音穿透风声,听不出是否沙哑不舍。
“二师兄!”韩香絮轻唤道:“我依然喜欢二师兄,喜欢二师兄的朝歌剑,喜欢二师兄无畏的骄傲自尊,喜欢二师兄喜欢的一切……我永远不会不喜欢二师兄!”
“也永不会反对二师兄坚持的公理真相,这并不冲突。你要为家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不会阻拦。”
“但孤阳师叔绝不会同意你背弃师门。”韩香絮伸了伸手,强颜欢笑,“你记着,乐游山永远是你的家。”
张翠微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韩香絮倏忽间腿一软,她坐到青石上,山头迎面吹来芳草香,夹杂焦土的味道,她迎风落泪,无所适从。
哪怕明知道二师兄做得没有错,这天底下没有助纣为虐假死了之的好事,对罪不当及的亲友不会宽容,可她看不到不与乐游山相关的将来在哪里,也不能那样自私自利要和二师兄绑到一起。
那样不好,韩香絮不能因为小情小爱抛弃乐游山二十年的抚育培养,将一己之身全系在二师兄身上,抛弃这一切陪他从头来过不是不行,而是不能、不好、不应当。
倘若今日随他而去,来日韩香絮愧疚后悔,时日渐长,至亲至爱之间滋生裂痕,终成怨偶。
可她现在,根本就看不到有二师兄的未来,此一别如镜中花破碎,来日哪里才有机会重圆?
韩香絮擦干眼泪,整理仪容,暗暗下定决心,二师兄不在,她就是大师兄之外最长的弟子,要好好修炼,早日挑起责任,早日才不会这样……无力。
晴光大好,微风稍凉,眼底的湿热刺得生疼,而长大懂事的姑娘家要学会自己擦眼泪,然后一步一步踏出自己的天地来。
乐游山弟子入内门半年多,远比在外门的时候累得多,故而并无闲暇操心些他们顾不上的事。
凡间蜀中铸剑世家付之一炬的事时隔十天后乐游山才知道,回过神来,二师兄已经不知所踪了,他仙法高强,孤阳长老不担心,其他人更不会过分担心。
又是一年到头,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从前最期盼的过年,弟子们聚到一起后才发现少了很多人。
十五岁的时候最欢乐,之后大师兄缺席三年,去年好不容易凑齐了人,仅有片刻欢愉在侧。
小师弟离山,赵老头子离世,二师兄不知道何时一去再没回来,三师姐闭关悟道已经好几个月了,看样子年前没办法出关。
愉悦不过朝夕,顷刻似云霞烟雾散去,冷峻枯瘦刀凿斧刻不留情面的痕迹显露真容,寻常狰狞,少年长成,惊觉离别难聚才是命运本来的面目。
傅东风闲在山上半年多,解依山没什么要他学的,他们逍遥峰没收一位内门弟子,偌大的峰头上,仍是只有解依山一个人,曲濯就近住在了饕餮堂。
傅东风只好隔三差五去一趟,去得多了,解依山嫌弃他一天天的没正事。
“……”这话听着不像解依山能说出来的。
倒是其他峰的弟子遇到什么不解的难处后都会来问傅东风,也烦得解依山不行,经常没待几刻就被赶下山了。
偶尔说上几句话,没说两句,解依山嫌弃他躺平等死,就道:“没事去山下玩,喝酒、斗鸡、遛狗,有意思的事那么多,你怎么就空耗光阴了呢?”
傅东风:“师父,你能不能有个正形!”
解依山哂笑,抽出一封信嘚瑟道:“嘿嘿,没收到你小师弟的书信吧,我收到了。”
“信里写了什么,楼小夙还能抱怨他过得不好吗?写的一定是他过得还不错,师父莫挂怀,近况如何如何……”傅东风心想,那还能写什么。
解依山幽幽看了眼大徒弟,虽然没搞明白两人闹什么别扭,他一惯是偏心傅东风的,但这时候却说,傅东风做的不对。
楼夙那小子是个多活络不爱计较的人,现如今计较到连年节平安贺新辞都不肯写给大徒弟,可见有多闹心。
但楼夙的信中,写的也确实和傅东风说的那样,报平安不报忧愁。
解依山:“你就不能先服个软跟人家写封信,再这样生分下去,三四十年之后,回头兄弟阋墙打起来都不认得谁是谁!”
“不是,师父,您知道我们闹什么吗就让我服软?”傅东风不气不怒,差点笑了,解依山这辈子勾栏瓦肆红颜知己无数,没一个放在心上的,他修的无情道如今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模样了,竟然知道教徒弟服软了?
服软,服什么软!怎么服软!
傅东风想起赵老先生葬仪之后,他想和小师弟说说话,关心关心师弟而已,人家楼夙怎么回他的?
怜悯而生的关切他不要,要傅东风留着去可怜可怜饿殍冻骨!
可怜个鬼!谁可怜他了!
但若不是可怜,还能是什么?
傅东风拒绝思考这个问题。
这会儿听到解依山要他服个软,他忍不住就笑,师父是真的不知道啊!
怎么服软,黏黏糊糊说些关怀思念的话,还是说,傅东风把自己送到神京,让楼小夙搂搂抱抱再殷殷诉一遍衷肠呢,八成会让人再冷嘲热讽说他怜悯人过头了……
总不能把他自己送上床吧!
他会被神京护龙阵上的惊雷劈多少下暂且不提,他怕楼夙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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