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贾复抹了一把脸，对卫道笑道：“我出去想想办法，肯定有办法的，我早晚能让大人回去。”
　　他说着就站起来要走，临了走到黑暗之前顿了顿，转头多看了卫道一眼，像是怕自己看错了。
　　做梦的效果和看错有时候差不多，他在很多个梦里都见到了卫道，只是梦里和现实没什么不同，卫道依旧被困在石头里，出不来，动不了，只能睁一睁眼，看过来的时候，他猝不及防就开始流泪，虽然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他很快从梦中惊醒，发现面前连石头也没有，只能灰心丧气躺回去，盖上被子，蒙住头脸，在床上辗转反侧，没多久睡过去，又会陷入相似的梦境，好像和之前一样落在某个漩涡里，兜兜转转，只是出不来，倒似乎梦里的他和卫道的位置调转了，他才是被困的那一个。
　　卫道只是站在一边，眼神悲悯而平静地看着他，来来回回，一次又一次出现又消失。
　　没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梦里还能看见石头卫道，出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还不如就在梦里多待一阵子。
　　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非得出来不可，石头卫道还在洞穴里黑暗之后，如果他不去，交给任何人他都不能放心，只能自己去，自己回，别人帮不上任何忙，这是痛苦根源，也是立身之本。用某种格外不常用的话说，卫道大概算他的唯一的救赎。
　　他总不能放着不管。毕竟，在卫道没有进去的时候，卫道也没有放着他不管。
　　卫道在石头里，连表情也受到限制，几乎不能调动脸部肌肉，这也就意味着他大多数时候没有表情，看起来比正常的时候冷漠多了。他对贾复能来，不说有点高兴，也绝不能无动于衷，只是受到外力限制，没别的表达而已。
　　他对贾复的状态有点担忧，看起来贾复回去之后过得不怎么好。
　　而且贾复看他的眼神，好像误会了什么东西，他待在这里，并没什么不好，也不觉得多么痛苦，除了刚进来的时候有点惊讶以外，他在这里闲得无聊，偶尔也想想问题，比如，路将军得知的诞生石究竟是不是这一块，他觉得是，那要打碎的，也就是他自己了。
　　里面打不碎，外面也是，看贾复的样子就知道了。
　　卫道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从这一片的冰蓝色看向贾复，有些微的担忧。
　　希望贾复是在想办法转移这颗石头再弄碎，而不是带回去好好保存，那他还不如就留在这里算了。至少这里没什么人，安安静静。
　　不管怎样，贾复要是为了一块石头把自己搞成比刚见面的时候更糟糕的样子，他倒希望贾复没见过他，就那么点钱，也不值得，除了卫道，也不是不会有人再去那条街上，再有别的人买下他带走，也是一样的，只是现在看来贾复的运气不太好，遇上他。
　　倒霉，吃力不讨好，麻烦，事情多，危险，路还长。
　　明明之前也不怎么亲近，公事公办，纯粹的交易，不过是一个主人，贾复再换一个也没什么，反正以他的样貌、武力和在卫府工作的经验都足以让他轻而易举再去想办法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了。贾复不应该这样，他们又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不是套死了的官方契约。
　　钱货两讫，公私分明。
　　牵扯起来，不好。
　　贾复侧着头呆呆望着卫道，想起自己做了的许许多多的梦，忽然觉得像极了。
　　他没说话，盯着卫道看了一阵，笑了笑，走了。
　　这次一走，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卫道睡了有一段时间，突然惊醒了。
　　地动山摇？不。石头换位置了。
　　就算是在石头里，卫道也感到头晕目眩。
　　这个身体很干净，但是石头晃动的时候，卫道感觉自己睁着眼睛和闭着眼睛没有两样，到处都是冒着小泡泡的蓝色液体，它们比之前柔软顺滑得多，咕嘟嘟绕着卫道的身体转圈，好像和之前的东西不是同一种。
　　卫道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缓了一阵，虽然看见的还是蓝色，渐渐也能看出蓝色外面的东西了。
　　他好像在季家。
　　“你醒了？”
　　这个声音非常耳熟，有些雀跃，短短一句话音调又很快落下去，显得冷凝且固执。
　　卫道看过去，门外进来一个人，长着季礼的脸，但是季礼死了，那这个人就是季节了。
　　他没有坐轮椅，走起来没有跌跌撞撞的意味，不但平稳而有力，他停在卫道面前的时候，吴带当风，腰间系着一块玉佩，轻巧妥帖地压着质地昂贵的衣摆，整个人颇有些风流浪荡，门外很亮，他好像踏着一片刺眼模糊的白光，压下一切纷繁杂乱的事务，裹挟满身朝气而来。
　　卫道的身体感到某些隐约的悸动，像受到召唤。
　　这不对。
　　季节走到卫道面前，绕着石头转了转，看卫道的眼神像在看某具尸体。
　　还是陌生人的那种。
　　卫道没什么可说的，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季节也不气恼，往边上角落一伸手就从阴影里拉出来一辆骨碌碌转轮子的轮椅，卫道略一睁眼，那轮椅也眼熟，他之前见过的，就在季节的屋子里，当时他看见季节，第一眼没注意，季节就是坐在这个轮椅上跟他说话的。
　　多日不见，腿已经好了，这么看，之前倒不像是残疾，像是搞得太过分，季礼亲手给他敲断了，希望他养一养，收敛脾气。
　　卫道暂时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季节坐在自己的轮椅上，看向卫道说：“你看起来很清醒，我有话要说，我知道你能听见。
　　你还记得你那个奴隶贾复吧？我本来打算把你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他就是不肯，非要说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你，还非要在陆地上，我本来想弄死他，又担心你醒了找不到他生气，所以留了他一条命，各退一步，我同意把你放在这里，他乖乖在底下待着，不能出来。
　　你昏睡的时候，他以为你要死了，好不容易才关进去，现在你醒了，不如早日想办法出来去见见他，也好别让他整天那么暴躁，世界这么美好，一天天又吵又闹的，像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怎么出来？我知道，很简单，只是不能就这么告诉你。”
　　季节将卫道看了看，自顾自说：“我还有事，下次来见你，希望你考虑好了。如果你愿意出来，我或许可以给你一点帮助，关于你不知道的事情……”
　　他说着说着就在边上睡过去了。
　　卫道看着他的睡姿感到不忍直视，边上不就是一张床？躺在椅子上，睡起来感觉非常糟糕。
　　不管是睡之前，睡着的时候，还是睡之后，大概率会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躺在床上。
　　不过，看着季节在面前睡得这么沉，卫道闭了闭眼也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季节已经走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没有灯，门窗紧闭。
　　卫道不由得很快又困了。
　　等外面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卫道醒了，季节又一次出现在面前。
　　他看起来有点累，坐在边上，看着卫道：“我带来了一些新的消息，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无所谓，你想不想听都得听。
　　作为监军的卫大人已经死了，就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连带着那一片区域的整个战斗营地都被妖魔入侵，无一生还，众将士皆以死殉国，当地居民为躲避妖魔迫害，早早逃命，或迁居，或被杀，或病死，十不存一。
　　路将军得到死后嘉奖追封，蓝小姐被追封为将军夫人，闵少爷被判定为以死殉国，满门忠烈。
　　卫府的御赐物品都被回收，家丁奴仆各自解散，有些归属到季家，贾复一直留在这边，没有回去。其余卫府内的钱财物品，根据卫大人的意愿，或上缴归公，或修桥铺路，或粥济穷人。
　　连剩余家宅也一并被买卖收回，无一留存。
　　贾复还得感谢我，隐瞒了他带回卫大人的消息，帮他安置卫大人，两个，还给了他一个新的容身之所，我甚至愿意给他提供一个崭新的良好的工作生活环境，一般人求之不得。我给了，他不要，所以我把他关起来，免得他跑出去惹是生非。
　　我做得很好，你应该夸奖我。”
　　季节点了点头。
　　卫道闭了闭眼睛，对那些事情没有兴趣，都是身后事，确实无所谓，不知道也一样，不听也罢。
　　季节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卫道，过了一会，忽然问：“你现在还记得季礼吗？”
　　卫道抖了抖眼睫，睁开眼看他。
　　季节笑道：“哦，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看起来这么平静，倒好像他本来就没存在过一样。你不会生气吧？”
　　卫道只是看着他，没什么感情波动的样子。
　　隔着那一层冰蓝色的石头表面，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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