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幻吾从半空中飘下，带着满身的绮罗落在道法天尊的面前。
　　那双含泪的眼如雾里看花，美丽而朦胧。
　　她是千年前由飨乐化生的一缕舞乐之灵，飨乐唤醒了隐藏于她体内的能量，并助力冲开了额心的魔封。
　　此时，一点盈盈星光，一点滟潋月光，在她额心亮着。
　　得星光，是因她脱欲悟爱。
　　得月光，是因她舍身救爱。
　　道法天尊隔着水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若你得道，我会吻你。
　　五百年前的那次会面，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你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吗。”
　　“记得，我自然记得。”
　　水雾越发浓厚起来，妙玄跌跌撞撞地朝道法天尊走去，玉逍遥用双手抓住他，“你要干嘛。”
　　“师尊需要有人照顾，我要进去——”
　　玉逍遥一脸的难以言喻，拼命使眼色，“不用你瞎操心。你没看见幻吾姑娘和天尊……你进去干嘛——”
　　妙缘怔怔地看着水雾中的幻吾与师尊，觉得那个画面十分美好。身旁的玉逍遥负责按住不解风情的妙玄。
　　已无飨乐之乐，阵法慢慢地收住了。
　　道法天尊与幻吾看着彼此，逐渐消失在水雾之中。

　　一看到师尊的身影消失，妙玄立刻倒了下去。
　　玉逍遥接住他，轻叹，“他神经绷得太紧了，一松懈就——”
　　他能理解妙玄，他也一样。
　　与龙藏玄对峙看似轻松，其实极为紧张。
　　但他必须要救妙玄。
　　不仅要救。
　　还要连他师尊师兄一起救回来。
　　可他们几乎没有胜算，妙玄早早地丧失战力和理智，他手上可以利用的优势太少，太微弱，甚至有点可笑。
　　最后能扳回局面一方面是信息差，龙藏玄不知道道法天尊是被他们私自救出来的——
　　不怪他，没人能把受刑的仙人从天罚之地捞出来，妙玄建议赤霞子对可能会来的追兵说谎时，凶已经收进束金袋了，狐瓖没能听到这些细节，不明内情的龙藏玄自然以为道法天尊是被合法释放的。
　　另一方面，龙藏玄是个谨慎的人，会精细权衡利弊，若是他稍微无脑冲动一点，不信玉逍遥的邪，他们就玩完了。
　　当然，邪域也会付出代价。
　　但那是他们死了之后的事情。
　　总之——
　　又死里逃生了一回。
　　他记得龙藏玄临走前赏他的那个眼神——
　　算正式和玄帝结下梁子了。
　　不由得在心里自嘲，玉逍遥啊玉逍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当心哪天把自己玩死。
　　他不知道，如果龙藏玄真的灭口幻吾。即使妙缘没有祭出法宝，邪尊也会知道这件事。
　　龙藏玄的放弃，是正确的选择。
　　“玉公子，让我继续为师弟疗伤，这回他真的……受了好多伤。”妙缘原本又掉泪了，想起对师尊的承诺，马上把眼泪擦掉。
　　“你也一身的伤啊。”
　　“我自愈能力强，一会儿就好了。”
　　玉逍遥把妙玄放上碧游榻，看了一会儿妙缘疗伤，“妙缘君，你既然可以疗伤，是否也可以治病？”
　　“只要病人有筑基。”
　　“有筑基？必须是习武修道的人，你才能治？”
　　他点头，“不染天的治疗方式是用自身的法力催动对方的根基自愈，更多还是仰赖对方本身的修为。”
　　玉逍遥淡淡地笑了，“这样啊，我有个朋友身体不是很好，还想请你帮她治一治呢……”他站起来，从窗口望向外间的景光。
　　“瀛洲是个好地方，可惜没有风露。”他这么感慨是因为饿了。
　　“瀛洲是仙境，当然有风露，只是口感与不染天不同。”妙缘顿了顿，“现在要把法宝天神通收回来吗？”
　　玉逍遥摇头，“治好妙玄君再说，现在幻吾不在，我们没了护身符，万一龙藏玄越想越气、半路折返，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好歹有个东西能震慑一下。”
　　事实上，龙藏玄一走，他就想建议他们立刻、马上、赶紧撤离瀛洲……
　　妙缘点点头，“你和师弟一定谈得来。”
　　“何以见得？”
　　“你比我聪明，有时师弟说话我接不上来，觉得他挺孤独的，有你，就有人能跟上他的思路，陪他说话了。”
　　“和朋友在一起，即使不说话，只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已经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了。”
　　妙缘笑，“对，是这样。和师弟在一起，不说话我也很开心。”
　　“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吧？我感觉得出来，有那种默契。”
　　“妙玄是，是师尊把他抱回来交给我养的，但我一开始就这么大了。”
　　玉逍遥当然不知道妙缘是先天仙人，经妙缘一通解释，他大概明白了。
　　真是不可思议，妙缘竟然是天河之水，怪不得他天真异常，也怪不得道法天尊不许他流泪。
　　是一件让人想爱惜地藏起来的珍宝，不忍心让他知晓人世间的邪恶与丑陋。
　　还有一件事也让玉逍遥很意外，他一直以为妙玄是道法天尊养大的，因为妙玄对师尊的感情实在是有点……
　　“结果是你辛辛苦苦把妙玄君养大的？”
　　“不辛苦，妙玄抱回来就吃风露，没尘垢，也不闹，很安静，长势喜人，就，挺好养的。”
　　玉逍遥不由得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用安静形容人类的婴儿……”
　　“师弟就是太安静了，别说哭，根本没声音，也不动，我怕他死了，经常把他弄醒，然后他就冷冷地看着我。”
　　玉逍遥无法想象一个婴儿冷冷地看人的场景。
　　忽然觉得有点可怕。
　　“师尊还问我干嘛老去看他。
　　“我说怕他死了。
　　“他说死了就烧了，喜欢就再捡一个给你养，外面兵荒马乱，弃婴有的是。”
　　玉逍遥扶额了，感觉这话道法天尊确实说得出来。
　　“可我舍不得，养了那么久，师弟又好乖，除了他老是冷冷地看着我……”
　　“尊师收妙玄君……是否有某种苦衷？”
　　我在炼一件法宝，能为你藏住身份。
　　妙缘不明所以，“苦衷？”
　　“我感觉尊师似乎不是很喜欢他——”
　　“师尊有时对他是有点过分，但也有对他很好的时候，可能师尊的性格是这样吧。”
　　不是有点，是非常过分。

　　数个时辰后，妙玄忽然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妙缘趴在榻旁。
　　他放下心来。
　　师尊平安了，那不是梦境，他确实救回了他，并把他送入了归墟。
　　想到师尊受刑的模样，又是一阵心痛。
　　时至今日，他仍然认定自己是导致道法天尊犯戒的原因。
　　他回想整件事，无法忘怀的人与事太多，幻吾，息霜，邪尊，赤霞子，天命，但最令他刻骨铭心的，是玉逍遥。
　　明明只是个百无一用的儒生，竟敢与龙藏玄周旋，救下不染天满门。
　　“整个不染天都欠你一份恩情。”
　　他越是感激他，越是感到失去师尊的痛苦。
　　也许此生，再见不到师尊了。
　　想到这点，心里极为难受，甚至悔恨为何没有坚持跟师尊进入归墟。
　　好不容易才……
　　师尊永远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而他什么都不是。
　　他翻身下榻，一物忽然从身上飘落。
　　是一张符。
　　他莫名其妙地捡起来，符文忽然燃烧起来，文字如镂刻般透出光来——
　　“证道妙玄真君，不要轻掷性命。”
　　接着是一句不相干的话——
　　“要当心紫宸天的天玑子。”
　　妙缘被光亮照醒了，“师弟，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想起来，这是天命放入他手中的符。
　　读完，符就燃尽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要当心紫宸天的天玑子。
　　天玑子师叔？他不解地想，紫宸天掌门？不明白。
　　师尊既然得救，他终于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之前有意识到但没时间分析的细节。
　　九重天不可能不知道道法天尊留了一个化身在外，但他们默许了。
　　大家都是仙，得饶人处且饶人，道法天尊有近千年的修为，说不定能活着离开昆仑，他是不染天的掌教，将来彼此还要打照面，没必要做绝。
　　你不要太嚣张，我们可以装作不知道。
　　这是道法天尊与九重天的默契。
　　然而，九重天的态度忽然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转变为要将道法天尊斩尽杀绝，甚至不惜动用戮神幡，为什么？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可以排除不是因为道法天尊收留并教导了身为劫脉的他。
　　劫脉无法推算，高高在上的九重天不大可能知道这件事。
　　即使知道了，也就斥责一下的程度，要杀的是劫脉本身，不至于杀道法天尊，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戒律中就没有窝藏劫脉这一条，既然没人来找他的茬，他的身份就没有暴露。
　　且九重天采取的对策是私刑，而不是公开宣判，说明理由需要隐蔽。
　　“师兄，我在有无相生之境的时候，师尊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妙缘的模样看起来很无辜，“什么叫特别？”
　　“……你就把我不知道的事都讲一遍。”
　　妙缘慢慢地讲给他听，道法天尊探访紫宸天一事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
　　师尊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行事风格与紫宸天格格不入，妙缘上回告诉他师尊要带他去紫宸天他就觉得有些意外。
　　“你知道师尊用乾坤仪算的是什么事吗？”
　　妙缘摇头。
　　“计算的结果是什么？”他随口问，这事可以排除，毕竟灵机子师叔也知道，他想试试能否倒推出问题。
　　这件事之后就是道法天尊向灵机子建议合炼阵局及道门普照以御邪域。
　　“道门普照……”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师尊的提议很大胆，也很伟大。拉拢武林门派是小事，他想让天下众生共同得道……

　　似乎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按九重天翻脸的时间推算，导火索很可能就出现在这一期间……
　　他想不通。
　　妙缘更想不通，“师弟，师尊已经没事了，怎么你还是一脸忧郁。”
　　望着妙缘懵懂的模样，他暂且按下心头疑虑，调开了话题，“逍遥呢？”
　　“他说要去逛逛瀛洲，”妙缘忽然沉默了一下，有些惊恐，“好像是昨天的事了，然后我就没见到他了——”
　　妙玄一笑，“我去找他。”

　　瀛海飘渺，着眼皆是碧玉之色，仙雾缭绕。
　　飞花如雪翩飞，灿若朝霞绽放。
　　瀑如银如丝，重叠错落，泄落成幽潭。
　　群鹤点缀着林间，悠然起落，有两只相互纠缠着，斜掠过飞瀑。
　　如此惬意美景中，挂着一个饿晕过去的俗人。
　　妙玄伸手一招，一只鹤掠过，嘴里衔着片碧绿如玉的叶子，落下一滴露水。
　　他轻轻一吸，露水入口。
　　“还是不染天的好。”他自言自语道，招来一群仙鹤。群鹤飞掠而过，露水一滴滴地落在玉逍遥的口中。
　　他缓缓醒过来。
　　“你怎么这么不经饿。”
　　玉逍遥有气无力地说，“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想我在洛京，虽不敢说顿顿食肉饮酪，好歹饼面管饱，自从认识了你，每天只能喝一口露，死是死不了，但我饿啊，你看我现在瘦得龙藏玄都没能把我认出来，怎一个——”
　　妙玄笑了。
　　玉逍遥意识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妙玄笑，犹如一块千年的寒冰在逐渐消融，露出温柔的内里。
　　“怎么不说了。”
　　“见你笑得好看，忘了想说什么了。”
　　妙玄一如既往地没有接话。
　　“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妙玄的音色中有一丝伤感，“想上去看看吗？”
　　“想得不得了。”
　　妙玄带着他纵身飞上瀑布之巅，途中，与群鹤擦肩而过。玉逍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指尖微微地触到了那些洁白而坚实的羽翼。
　　他捡到一根飘落的长羽。
　　“我一直以为仙人都是乘鹤御龙的。”
　　“师尊不喜欢奴役生灵。”
　　“……你对尊师的感情很深啊。”
　　“这有什么不对吗。”
　　玉逍遥沉默了一下，“没有。”
　　站于山巅，两人放眼望去，只见碧绿璀璨，无边无际。日头掩藏在薄雾中，斑斓的华彩如轻纱般掠过天际，不断地变幻着色彩。
　　玉逍遥转动着那根羽毛，“我要回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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