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教诲
该说的全部说开。
他们之间的交涉,到此为止。
洛云桢来时提了盏木灯笼,勉强照亮四方。兰草里蛰伏着即将的冬眠草虫,而美人蕉不合时宜地盛放,横亘在他们中间。两人在黑夜中长久对视,蜡烛静静烧完,烛火昏暗,投下网络状虚影,丝丝络络缠在脚边,谁也没有转开步子。
这是一个死局。
云乔最后退了半步,手抚上那株美人蕉,缓缓坐在石头上。
洛云桢将灯笼放在他身侧。
云乔中指稍微发力,美人蕉拦腰折断。花落下来,拂过洛云桢前额,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没动,心脏却冷不防收紧,潜意识告诉他事情并不简单。云乔话音里浓重的悲哀和讽刺,化在风中像叹息,“你以为你能抓住吗?”
洛云桢接住半截花杆,心知他话有所指,“舅舅可以试着相信我。”
云乔摇了摇头:“你根本不明白。”
洛云桢的确不明白。
在他出生后记事起,舅舅的形象从来光辉伟岸,如同云家祖训附体般有教养的正人君子,待姐姐的儿子如同亲生,教导时无比耐心,仔细栽培,从没跟父亲红过脸,是位仁孝忠善的晚辈,也是值得敬戴的长者。
回姑苏之前,洛云桢想过,云乔会因自己当初拒绝回家而动怒,却无法理解他对阮家人的偏见从何而来。
显而易见,瑞王爷只占部分原因。云乔从未因自己跟瑞王爷的那段过去迁怒过旁人,只是觉得心烦,被提起时偶尔脸色不佳。可饭桌上,阮峥句句揶揄,都落脚于自家皇叔,纯埋汰瑞王爷,对云乔毫无戏谑轻慢之意。她对二爷敬仰有加,言辞客气有礼,云乔却始终不曾放下对她的警惕。
洛云桢察觉到,云乔在观察阮峥,那种警惕可以称得上忌惮。
这种忌惮绝非来源于强权。
否则他对瑞王爷,不可能态度如此冷遇。
而阮峥在云府从没摆过架子。
听起来完全矛盾,没什么道理。云乔第一次见阮峥,处处试探,而后请神医来治她的眼睛,只是为了抹平洛云桢的同情心,希望他们两不相欠,可到后来发现外甥沦陷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才认清事态已经无法挽回。
一个少年人的执着,坚定的情谊,听起感人肺腑,可每一句出口,都让云乔心中生出冷笑的冲动。无数话音在云乔耳边交叠回响,让他闭上眼睛,想要叹息。他不晓得自己手把手养大的孩子,经历了怎样的黑暗,才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一个女子不放,奋不顾身,以为自己找到了毕生所爱。
“可我喜欢殿下。”
“殿下不是局外人。”
“我只要她这个人……”
“……”
如果是别人,云乔不会阻拦。
可这个女子不是寻常人,她是永宁公主。
永宁公主阮峥,流着帝王的血。她师承太傅,由太后亲自教养长大。与游离在政治斗争之外的瑞王爷不同。她自出生起便身处漩涡中心,历经腥风血雨,曾远赴北疆,在顾大将军手底下学过兵法,企图以一己之力拦下魏国十万大军,面色不改,硬生生抗了三天,等到一封天子令。
如今她在洛云桢面前柔情似水,小女儿情态毕露。到底是一段值得动容的美好佳话,还是一折让人毛骨悚然的鬼故事?没人可以证明,她是演的还是认真的。就算几分真几分假,又有谁能保证,帝王家的情深,能维持多少个春秋?
她随时会把人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云乔睁眼望向洛云桢:“你根本不明白。”
洛云桢:“我不明白什么,舅舅说给我听。”
云乔安静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道:“好。”
洛云桢见他伸出另一只手,露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云乔毫无征兆,说起不相干的事:“你回长安,还是想替洛随文翻案吗?”
洛云桢想了想,道:“谋逆罪名不该他背。”他很清楚,二叔不会谋反,一切别有内情。清白之人不该背负千古骂名死去。
云乔耐人寻味反问:“那你觉得应该谁背?”
“舅舅知道什么?”洛云桢猝然抬眼。
洛云桢一直在查探此事,种种蛛丝马迹,到关键时刻全部断掉。只剩下一团无人能解的迷雾。洛随文入狱之后,家产悉数查抄,连用过的宣纸和砚台都没有放过,地皮几乎剜去了三层。洛云桢从天捞出来,早已错过最佳查证时机,真相已经被全盘清洗。然而如果有人一开始插手其中,那就不一样了。
“你自己看。”云乔将旧信递给他。
洛云桢接过去,摸出那是洛随文常用的宣纸,略作思索便想通关窍,问道:“国公府有舅舅的眼线?”
云乔没有否认,耐着性子道:“你可还记得,洛府有个江伯,操着一口吴地乡音。他是老管家的旧亲,是我安插在国公府的人。当然,是国公爷死后安插的。国公爷死前洛府铁桶一块,针也插不进去。后来洛随文当家,才叫我有了可乘之机。”
洛云桢:“这是我二叔的手稿。”
云乔觉得二叔这个称呼很刺耳,但没有纠正什么:“洛府出事前,洛随文曾喝得酩酊大醉,在屋内烧奏章,结果中途睡死过去。没烧完的部分被江伯拣了出来。几番辗转,这份奏章落入我手中。我本来要用这个把柄做点文章,拿来换你,但没得及动手,洛府就倒台了。这份奏章也就失去意义了。但你现在执迷不悟,决意挖出真相。”
洛云桢缓缓抽出信纸,看到烧焦的一个角。
云乔提起灯笼,让那丝丝络络的光罩在他头顶,仿佛佛光普照,为世人指点迷津:“我现在给你一个真相。”
光线昏暗,洛云桢抽信的动作放慢了。
纸上字迹满满当当,独具一格的狂草,旁人未必能分辨得出,但洛云桢深受洛随文熏陶,对他的笔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开头一行,便能认出那出自二叔手笔,绝非伪造。信纸烧掉半截,只有寥寥数语。每个字都是缠绕的毒蛇,承载着笔者的狠决、毒辣和残酷无情。见不得光的计谋穿透时光蔓延,一点点复活。
“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必动手了。”云乔盯着洛云桢的眼睛,近乎残忍道:“洛家必死无疑。”
洛云桢手指微微颤抖。
信上的话让人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这么久一无所获,如今轻易解开谜题,反倒让人心情沉得像灌了铅。任何一种局面他都可以接受。唯独没有设想过这一种。
所有疑点迎刃而解,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都在信纸展开的一瞬间有了答案。真相出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没人想到会这么巧合。云乔因父亲之死想要国公府付出代价,派出眼线,监视府中一举一动,结果得到意外收获。他看完这封信,预料到洛家的覆亡,所以能在出事后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找上瑞王爷,帮忙解救受牵连洛云桢。
也许洛云桢选择放下过去,摘掉洛姓,回到姑苏。云乔永远不会把这封信拿出来。可是他执著于为洛随文翻案,还与永宁公主纠缠不清。
导火索引发了今晚的坦白。
云乔不想浪费口舌,在这封信的真假问题上纠结:“这封信是不是伪造的,你自己可以判断。”
洛云桢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明白一切已经盖棺定论,没有回旋余地了:“的确是二叔会写出来的话。”
云乔注意到他暗淡目光,语气稍微放缓:“你对他很了解。”
“原来不了解,现在更不了解了。”
洛云桢转过视线,将眼底情绪隐匿于夜色之中,不再云乔面前暴露半分。他始终没有放下半截端掉的美人蕉,也不愿意放下这封信。尽管读过一遍,过目不忘的记忆已经将那些话烙印在脑海中,犹如岩浆剧烈翻腾。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烫得无法运转,仿佛混沌初开。
洛云桢望着黑暗中的小道,说:“我从来不懂他在想什么。”
云乔:“现在懂了?”
洛云桢:“还是不懂。”
云乔反问:“是不懂,还是因为信上有永宁公主四个字,不想懂?”
提及阮峥,洛云桢表情终于出现裂缝。洛云桢垂下眼睛,呼吸有些不平稳,握住美人蕉的手无端痉挛,风轻云淡下的自持终于涌现波澜。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云乔的良苦用心。也终于明白,云乔对公主的抵触,反感他们在一起,源自于何处。瑞王爷确实背了冤枉锅。云乔对公主的偏见来源于她本身。
“谢谢舅舅。”洛云桢牵强地勾起唇角,见灯笼火光灭了。
“谢我什么?”云乔问。
“谢舅舅,没有把这封信拿给殿下看。”
“你以为她会不知道吗?”
洛云桢默不作声。
云乔一针见血:“洛家这么大的案子,她会因为听信瑞王爷几句忽悠,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捞天牢里的人。谁敢牵扯谋逆罪?你应该向公主求证,显然,她没有给你任何合理解释。因为她根本无法对你坦诚一切。”
洛云桢攥着美人蕉,目光一动不动,自嘲似的语气:“舅舅猜对了。”
有些话云乔不想戳穿,但此时此刻不得不说。
“皇帝饶恕你,不是因为顾念国公爷的旧情,而是出自对公主的愧疚。她救你,也许是因为临安败局不甘心,想让你继续完成洛随文没有做完的事情。从结果上来看,她已经成功了一半。你对她深信不疑,终有一日也会言听计从。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对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你可以慢慢想。”
洛云桢听着钻心的话,没有打断:“舅舅还有什么教诲吗?”
云乔顿了一会儿,放轻话音,但话中杀伤力不减。
他不想伤害自己看着长大的外甥。
但只有把最鲜血淋漓的一面剖开,才能叫人看清真相,迷途知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最开始便是错的,现在该回到本来位置。
云乔握住美人蕉,把花朵也彻底掰断:“她出自帝王家,什么都可以舍弃,一切都是博弈算计。就算眼下真心实意,对你别无二话,那些情意绵绵的假象,能维持一辈子吗?日后保管不会为了别的背叛、舍弃你。声名于她不过云烟。我眼下将这封信拿出来,是因为纸包不住火,早晚你去长安查出真相,不如现在把话说干净,做个了断,免得到时候难以回头。”
洛云桢听见自己的声音空荡荡的,像是别人发出来的。
“谢谢舅舅教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