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无问熙东

　　今年，为了迎接冬奥会，顺利完成归化外籍运动员计划，增强国内冰雪运动力量，体育总局发布了关于废止部分规范性文件的通知。
　　其中，废止了对运动员的商业活动合同和比赛奖金的管理方法。
　　曾运行十几年，直接规定““在役运动员不得自行参加经营活动”、“商业活动收益运动员个人仅拿50%”的严苛条例，一朝废止。
　　自此运动员拥有了自行挑选接受商业活动代言的自由，不必完全听从国家队、体总的管理。

　　对孔令熙来说，则意味着她终于能结束回国后商业代言0的尴尬局面。

　　“很多跟我一起回来的美籍华裔运动员，拥有完整的商业活动签约自由，但......或许因为我的国籍本就是中国，不属于归化运动员，签约权的事一直没按承诺落实。”
　　孔令熙面露难色。
　　无奈下，孔令熙母亲只能在为女儿到处活动打探之余，停止了她所有商业代言的可能。

　　“这些年我只能拿60%的比赛奖金和两千块工资，离啃老族只差一线之隔。”说起自己干瘪的钱包，孔令熙满是心酸。“连stiga都不能签约。”
　　体育运动员无法接商业代言，无论做出多少成绩，他的商业价值都只能归零。

　　樊振东对孔令熙多了一丝疼惜。好在苦尽甘来，他尽量挑点轻松的话，活跃气氛。
　　“我那时候还以为，你说你妈因为你摔球拍不让你签约stiga是真的。”
　　“我也以为是真的，后来才知道是她怕我一气之下回美国，一直瞒着我。”孔令熙弯起嘴角，笑容里尽是豁达和开朗。
　　“减少商业活动和无谓曝光，专注打球，对我来说是另一种保护吧？”

　　借着冬奥会的东风，体总终于放手了孔令熙的商业活动签约代理权。
　　在母亲的斡旋下，孔令熙火速签约一家国际经纪公司。签约后第一件大事就是宣布和stiga的代言活动。
　　stiga默默赞助了十年的选手，终于能签约了，必须要大张旗鼓地办活动。就像在外流浪多年的女儿，一朝被认回家门，自然要敲锣打鼓昭告世人。

　　stiga官博连发三条微博庆祝孔令熙的签约。
　　为了体现品牌多年对孔令熙的不离不弃，配图额度拉满，掏空品牌近些年记录的赛场图。还有全网罕见的首次比赛照，孔令熙拿着球拍准备发球，瘦瘦矮矮的她和对面高大的外国对手形成强烈的对比。

　　网友们感叹，品牌独家记录10年成长照，这是只有亲女儿才有的待遇吧。
　　官博骄傲地表示：有没有熙熙3岁时候打球的照片，都加上都加上！

　　另外还官宣一条八月旧金山的商业活动，有著名运动员出席。在大家的催促下，官博不紧不慢放了张神秘剪影，脖颈修长、身姿倩丽。
　　当然是孔令熙无疑了。

　　·
　　孔令熙赶着参加活动，放下行李和主管教练打声招呼就离开了酒店。
　　大概是有什么神奇体质的，孔令熙一出门总能碰上领导。

　　刘国梁特地嘱咐在外注意安全，及时跟队里汇报。
　　没想到孔令熙眉飞色舞地表示，自己现在是有金主的人了，不仅有公司预定航班接送，还能报销费用。
　　还反过来安慰刘国梁，不必担心她的安全，旧金山治安比洛杉矶好太多了，走在路上可没有黑人要钱。

　　“旧金山那地儿我太熟了。倒着走我都会！”孔令熙手一挥，满不在意道。
　　回到度过无忧无虑时光的地方，孔令熙一朝放飞自我，就差变回那个上树下海无所不干的搞事专业户了。

　　刘国梁被逗笑了。“我现在有种放虎归山的感觉，不，放猴归山。行了去吧去吧。”

　　从UCLA乘车到洛杉矶机场，再飞抵旧金山，加起来只要三个多小时。
　　当窗外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锈红色结晶池，望着这熟悉的壮观景色，孔令熙展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我从没见过哪个游客像你一样，面对这些散发着臭味的盐湖开心大笑。”旁边穿着运动衫的白人老头出声，他试图从身边这位年轻的亚裔女游客脸上找出一分惊讶或者惊恐。
　　“如果你留意新闻的话，每年在盐湖周围发生的失踪案件数量不少。没人知道红色湖水里有什么。”

　　但熟知旧金山的孔令熙并不吃这套，她昂着头不甘示弱，用同样的话回敬。
　　“小时候我妈妈说，湾区的水之所以是红色，都是被亚裔码农的鲜血染红的。”

　　那些生活拮据却开心肆意的童年记忆从脑海深处翻涌出来。
　　我的母亲、我的教练、我的童年时代。
　　好久不见。

　　·
　　发布会在旧金山一家酒店内召开，先公布了孔令熙签约stiga品牌的消息。
　　身穿stiga球衣的孔令熙，面对台下或熟悉或陌生的外国体育媒体人们，表达了自己签约的感想。她一口有着加州口音的流利英语，和张扬的笑容，让很多人与当年那个纵横全美赛事的稚嫩球员作比较。
　　重回故地，时光的打磨下，她更加自信，也更加沉稳。

　　“在无法拥有代言的几年里，只有stiga选择默默支持我，这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也是为什么现在我选择stiga的原因。赛场上使用stiga球拍赢下一个又一个比赛，场下世界各地的stiga工作人员愿意向我提供帮助，这让我感受到家人一样的温暖。感谢stiga在旧金山这个承载我学球回忆的地方召开发布会，加入这个大家庭是我期望已久的事，我已经等不及要向大家宣布这个好消息了。希望未来我们能够一起创造更优异的成绩。”

　　后续，品牌还宣布了筹备已久的孔令熙特制系列球拍上线的消息，以及未来几年内计划发售的联名运动产品线。

　　发布会只开了一个小时，但是后续记者问答环节持续了很久。距离东京奥运会还有整整一年，不少媒体都抓住孔令熙，询问她对奥运会的展望，隐晦地问到国乒的奥运阵容会是怎样的，像日本队已经有选手表示自己要兼项奥运单打混双团体了。

　　孔令熙机智不失幽默地表示，虽然她也很想像日本选手一样兼项，但国乒高手众多，恐怕无法给她这种机会。
　　这种中国队的凡尔赛式苦恼，引得台下众人一片笑声。
　　中国队：不好意思，我们派谁都能赢。

　　考虑到记者们千里迢迢参加发布会的辛苦，孔令熙适时透露些内容，帮记者们的报道增加话题度。
　　“最近状态恢复的不错，对混双抱有很大兴趣，接下来一段时间将考虑增加混双项目的练习时间。”
　　只是表露出对混双项目的兴趣，话里没有明确展望奥运混双，具有中国队一贯的严谨。
　　但结合前面记者刚聊到东京奥运，孔令熙这个回答时机把握得很微妙，再加上最近孔令熙的教练马琳负责混双的传言，有些内容不言而喻。台下媒体立马露出兴奋的笑容，殷切地看向她，希望能再透露些内容。
　　孔令熙却不再回答，而是带着神秘的微笑，把大家的胃口吊得高高。

　　一场发布会，既让品牌赢得了关注度，记者也有吸引眼球的报道可写，宾主尽欢，

　　“给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定制球拍，终于能上线发售了。”终于签下了期待四年的合约，孔令熙的母亲感叹道。“这四年我们过得太辛苦了。”
　　孔令熙挽上妈妈的手臂，试探地看向她。“也许你的女儿是你最失败的投资。”
　　“没办法，子女是父母前世的债。”闻言，孔令熙的脸立马垮下来，委屈兮兮地露出湿漉漉的眼神。
　　那就是承认我不争气了。
　　一年不见，越来越会装可怜了。妈妈伸手揪住女儿脸颊上的肉，感到好笑。“有些回报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

　　孔令熙变脸速度堪称迅速，满足地抱住妈妈靠在她肩膀上。
　　面容带着几分相似的母女挽着手向前走去，一个穿运动装，一个身着正装，赚足了回头率。

　　樊振东说，世锦赛爆冷出局后，他爸爸妈妈反而安慰他，看到他参加世锦赛就很开心了，不要有负担。
　　孔令熙一时很羡慕这种亲密的家庭氛围，父母知足且开明，会及时注意孩子的情绪。

　　“叔叔阿姨只是因为工作无法陪伴你，你爸爸是国家重要的外交事业人才，是多少人敬仰的对象。”当樊振东得知孔令熙的想法，正色道。“我爸妈说他们无法为我的事业提供什么帮助，只能经常关注我的情绪。但阿姨却能保证你有最充足的球拍胶皮补给。每次stiga出新款，你甚至比我们这些签约球员还早试拍。你知道背后有多少人羡慕你嘛？”
　　“你应该为拥有这样的父母感到骄傲，而不是不满。甚至，我觉得他们比你优秀。”
　　樊振东的同理心相当强大，一番话把孔令熙说的心服口服。伴随着成长，因为童年缺乏父母陪伴产生的心结悄悄松动了。

　　别人的父母也会因为无法参与孩子的成长感到沮丧，但妈妈却可以参与我的事业，我的成功对妈妈的事业也有帮助。
　　这种互相搀扶的感觉是其他父母无法拥有的。

　　“我最喜欢妈妈啦~”孔令熙开心地叫着，成功收获母亲嗔怪的轻拍。
　　因为明天国乒有集体活动，孔令熙要连夜赶回洛杉矶，又要和才见面不久的母亲分离。见孔令熙露出不舍，妈妈拍拍孔令熙的头，示意她看向在路边停留已久的车。
　　“你看看车里有谁？”
　　孔令熙将信将疑地上前打开车门，车内有着高颧骨、眼神严肃的年长女性转过头来。竟然是何教练！
　　“Judy！”三年未见，孔令熙难掩眼中的惊喜。

　　开往机场的路上，孔令熙向何教练问道。
　　“世锦赛您来看我了对吗？”
　　自16年加州一别，孔令熙就再也没有何教练的音讯。电话、微信，甚至尝试过向当时借住的养老院写信，但都石沉大海。

　　夜色的到来唤醒了这座城市，道上一盏盏街灯逐渐亮起。车辆行驶得飞快平稳，窗外街景和人影不断被抛下，向后退去。
　　自小陪伴她成长的何教练，从她的生活中失去了踪迹。
　　车里，如松柏般挺直地坐在后座上，何教练微垂着眼睛，微微回避孔令熙的眼神。
　　对于一个父母离异的孩子来说，亲如家人的存在忽然有一天离去，意味着头顶天空破碎、脚下土地离析，从此无依无靠地生长，再无遮挡。

　　“您应该提前联系我，这样可以坐在第一排。他们给我留了两张家属票，没想到最后都浪费了。”孔令熙真诚地望向何教练，话里带着一丝幽默。
　　何教练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孔令熙。少女带着盈盈笑意，眼底尽是真诚，没有半分怨意。仿佛这三年何教练从未缺席。

　　在时间的漫漫流逝中，孔令熙已经从迷茫失落、自责、怨意，变成可以坦然接受那些没有理由的不告而别。
　　窗外街灯照亮了何教练的脸庞，时间留下了很多沟壑，嘴角被肌肉牵拉着下垂，从前冷硬的面容也无法抵挡催人时光，衰老、疲惫悄悄爬上何教练的脸。

　　孔令熙心底泛起酸涩。“您这么爱乒乓球，就该坐在观看效果最好的第一排，跟那些老外凑什么...热闹。”
　　终于强饰欢笑掩不住心底的思念，哽咽中眼泪积攒漫过眼睑，在脸庞划过一道晶莹痕迹。

　　站在曾经何教练的位置上，做出相同的决定时，她开始理解，那时的决绝离开中一定也带着不舍，和不得已的苦衷。
　　没有人天生愿意分离，天神也爱圆满。
　　只是树苗要向上生长，雉鸟要离开安全的巢。
　　有亲如家人的何教练，孔令熙就永远有退路，永远学不会前进。她只有彻底地离开。

　　但她也一定在默默关注着自己，孔令熙坚定地相信，就像自己每次获胜后不自觉向观众席逡巡寻找的眼光。

　　何教练同样在端详着孔令熙，神色中难掩激动。夜色剥开了每个人坚硬的壳，孔令熙长得更高了，曾经瘦弱的小孩不在，纤细的手臂上长起了均匀结实的肌肉，眼神再也不会有半分的无助犹豫。
　　如她期望的，离开她的孔令熙终于在那片故土扎下了坚实的根，不断生长着。
　　“长大了。”何教练嘴角颤抖着，说出了见面后第一句话。“那天看你比赛，我觉得好骄傲。”

　　世界的舞台上，场中人每次迈步扑球挥拍，都和脑海中那个曾经稚嫩瘦小的身影暗暗相合。在世界的聚焦下，顶住高压，冲击着对手的防御，清晰的进攻思路，和让人感到害怕的冷静。
　　还有先进甚至称得上激进的打法，和小时候相比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有几次对手在攻势下连连败退，冒进又落入陷阱。
　　看得出来，回国后的孔令熙在技术上经过了极大的改革，这是何教练一个远离国内乒坛的前运动员所无法给予孔令熙的。

　　何教练看得热泪盈眶，她多次想向那些外国人介绍，那是我的徒弟，她替我捍卫了祖国的荣誉，站到了领奖台上。
　　“无论你得了什么名次，我都为你感到自豪。”

　　孔令熙瞪大眼睛，眼泪还未从脸上擦去。
　　从未想过这样的话会从何教练嘴里说出来。何教练性格激进苛刻，力求完美，在孔令熙的预想里，她应该斥责自己这场比赛意志不够坚强，战术不够坚定，占据大好优势被对手翻盘压制。

　　“你在我的斥责下长大，习惯从我这里听到问题和解决方法。”何教练看着孔令熙，神色复杂。
　　“但现在你是这个，”她比了个1的手势，表露出一丝骄傲。“闲杂人等再也不能随意点评你。像你一样的打法，前人里没有，你要相信其他人都是狗屁，只有你自己知道路在哪。”

　　“况且，”何教练语气一转。“真正震撼我的是当天下午的女双决赛，和上一场失利只隔了几个小时，你用比赛告诉我你真正长大了。”
　　孔令熙有些恍惚。“可...一个双打冠军，是我和丁宁一起拿的，它挽不回单打的失利啊。”

　　何教练紧紧攥住孔令熙的手，她殷切地看向孔令熙，眼中闪动着激动的目光。
　　“不，它太重要了。熙熙，这个世界上强者太多了，世界第一也会不断遇到挑战者，他能永远赢下去吗？不能。”
　　“世界第一的对手是世界，一个人的力量太单薄了，以一人对抗世界，注定失败。”

　　这句话给孔令熙打开了新的维度，世界第一是流动的存在，横向对比，冠军会遭遇同时代强者的不断挑战，而纵观时间长河，年轻的后浪又总会越过前浪奔涌前进，没有人年年十八岁，但年年有人十八岁。
　　置身在更高维度，一个人的一生像恒河中的沙砾，哪怕当今闪耀世界，总会被淹没在浩瀚的长河里。孔令熙眼里闪过震撼。

　　“人太脆弱了。”望着曾经也年少夺冠、如今难掩苍老的师父，孔令熙语气有些感伤。
　　“对，一个人很脆弱。”何教练重复道，显得有些急躁。“但人类并不脆弱，集体并不脆弱。你学到了最先进的技术，但没领悟到我让你回到国家队的真正用意。”
　　“我想让你不要成为孤单的世界第一，学会拥有同伴。”

　　可是我有伙伴，有商巧，有......孔令熙欲言又止被何教练打断。
　　“团队里有强有弱，但团队不是累赘，是逼迫你前进的动力。当你快要输了的时候，想想身后的队员，看看他们可怜巴巴、求着你盼着你、希望你带他们进入决赛的目光。”
　　何教练挥动着手里的拳头，昔日打比赛时的神采重新回到她的脸上。
　　“你就想，你得撑下去。不能让比赛终止在你手里，你拖也得把他们拖到终点。”

　　“这就是强者恒强的道理。外协的独狼，自私势利、慕强，只想和强于自己的人做朋友，那只能是暂时的强。只为自己着想，只为自己拼命。”
　　“今天否定弱者，明天就否定陷入弱势的自己，学不会接受失败，就只能永远失败。”
　　“这就是为什么外协运动员心态脆弱，遇到真正的困难就倒地躺平。他们学不会中国人的强大。”
　　何教练一脸不屑，意有所指地说道。她苍老的脸上又重现出当年的自信。

　　团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从前我以为真正的团队是强者的集合。
　　孔令熙想起全锦赛上那些妹妹们的眼神，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到了机场，孔令熙眼神里充满期待，对何教练问道。“Judy，2022年的世锦赛就在休斯顿举行，我可以给你留张票，好吗？”
　　她本想说下个月的亚锦赛，或者2020东京奥运会，但想了想旅途颠簸，9月正值印尼的雨季，不适合何教练一个人出门。8月的东京又太过拥挤，奥运、日本，踩中了何教练的禁忌，她一定宁愿呆在家里看直播。
　　想来想去，家门口的休斯顿或许更适合她。

　　何教练像从前看着孔令熙上赛场那样，朝她挥挥手，催促她远行。“好，都好。你好好打球就好。”
　　孔令熙转身离开，走了一段又不放心地回头看看何教练。
　　她还站在那里，一如像每次自己打球时在教练席坐镇般坚定。
　　“你别再往后看了，快走吧。”性急的何教练连连拍手，直替孔令熙心焦，她瞪眼道。“航班不等人，你没多少时间了！”

　　孔令熙不住地点着头，转过身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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