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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吴王从皇帝把豫王叫上车辇去开始脸色就是青的，手里那条镶金嵌宝的马鞭被他攥在手里肆意地□□着，恨不得赤着手把牛皮金绳猫眼石都捏成粉。
段殊照旧落后半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小表弟的脸色。曾经的镇远侯世子十分认真地设身处地想了想，算上城府和涵养的话，他自己如果要在人前摆出这样的臭脸，恐怕不是他那个身为镇远侯的老子在沙场上一个不慎为国捐躯了，就是他前脚刚出门而章舜卿后脚就背着他偷男人了。在那种境况底下，他自忖是什么都做的出来。
然而代入到吴王身上，他委实揣度不出是什么仇什么怨才能让这位小爷有这么深仇大恨的气性。
更何况是对着那两位。
章舜卿那一字一句的暗示提点一直都纠缠着他，如今看来竟没有半点是空穴来风。段殊一时间都觉得好笑起来了。
好笑归好笑，只是旋即想到，景皓尚未做什么自家老妖孽便已经透出了那样的风声，御辇中的两位难道当真会对这样的怨望一无所知不成？
先前那几桩事情，已经让天子对吴王全然失了信任，自家那个小舅舅更是从来只有面上看着温柔和善，实则城府极深心思莫测……段殊忽然打了个寒战，初秋暑气已散，却不觉寒飒，只是天高云淡，他却想起了章舜卿前几日的那幅字。
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当朝元辅一笔正楷端方得锋棱，写这《秋声赋》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带着萧杀。
幸而此一路行去，天高云淡极尽旷远，山川寥廓层林尽染，不同于洛阳城中天街宽百步宫阙高千尺的雍容大气，别有一番壮美秀丽的景象。景皓没多久就在车中坐不住了，出来骑马不说，看到秋雁南飞时，还要了雕弓射雁，他自幼习练，算得弓马娴熟，一箭就中了，随行的臣子将士自不免齐呼陛下万岁。段殊拗不过他，也自挽弓射雁，却是一箭双雁，景皓大悦，径自解了锦袍与他这位表兄披上，叫随行禁军高呼将军神威。
待到玩得尽兴了，年轻的天子忽然下意识地望向御辇，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正挑起了帘幔，景颐望向外头，刹那间四恰巧目相对，竟是一时胶着了目光，谁都不愿先移开眼。
段殊已经提了雁到后队去，景皊打马上前，正看见这款款脉脉的两两相望，本就一直阴沉着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苏世俭的话一字一句在耳边回响起来，震颤着嗡嗡作响。他按了按额角，下意识地解下那把还是他皇兄所赐的角弓，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来搭在弓上，正在后头与人说话的苏世俭瞥见了他缓缓抬起的箭尖所向，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幸而看见他紧接着也将弓抬起来对准了已经被惊得四散的雁群，这信手一箭，自是徒劳无功。
景皓听见弓弦破空之声，下意识地便转头看向那一箭，倒仍是赞了一句：“阿淘你倒是练得好臂力，倘若那雁群没有被朕和伯异惊散，必能有所斩获。”
景皊只觉得胸中郁气随着离弦之箭散去不少，不由舒了口气，倒也有了些笑模样：“多谢皇兄夸奖，臣弟惭愧。”
这一派兄友弟恭看在另外两双眼里，苏世俭下意识地一声轻哂，景颐则不着痕迹地盯了远处的苏世俭一眼，徐徐放下了帘幔。
又过了一会儿，景皓重新回到了御辇之上，他以为他的皇叔会在看书，可是没有，虽然车驾平稳光线充足，他也没有拿着书卷，而是安静地靠坐在那里，眼帘垂得极低，仿佛睡下了，屈起的食指指节却按照某种规律，一下一下地在身侧轻叩着。
景皓挽起了腰间的坠饰缓步走过去，想要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可是景颐已经睁开了眼，眼底全是温存笑意，看得景皓心底一漾。
年轻的天子坐了过去温声问：“皇叔在想什么？”
“没在想什么。”景颐微微笑着回了一句，像是知道他不信，徐徐地解释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所以什么都没想。”
景皓心里猛地一跳。
景颐的模样是人世间一等一的出挑，男子中或许会有比他英武阳刚的但一定没有比他更精致俊美的，女子的明媚艳丽他没有，但真要找个绝色美女来一寸寸拆开了与他比较五官，能胜过他的也是少数。
何况他气质极为峻拔，进可临朝理政退可吟风弄月，年轻的时候甚至能上马披甲驰骋沙场，久居人上养尊处优加上心思渊深，活生生养出三分出世的清逸来。
他就是泡在水里都会让人想起落花流水。花是开足了的白棠，没有开败，未经风雨，只是因为想要落下了，于是悠然地落入了水里。水是幽谷淙淙的清溪，干净透彻，悠然而漫远地淌向不知名的远处。
就洗个澡都能洗得像个不落尘寰的仙人，偏偏这是他身上景皓唯一不喜欢的一点东西。
这三分羽衣烟霞世外高人的气度衬得他叔父仿佛随时会乘风归去，而当今天子皇帝陛下他每天都恨不得能把自家皇叔绑在裤腰带上，如果可以，最好能一刻都不要放下。
年轻的帝王忍不住眯了眯眼，仿佛有些不悦地凑过去搂住了他叔父的腰，顺势把下颔也搁在了对方肩窝里，一字一句地道：“不行。”
“怎么？”景颐眼底的笑意更深，景皓看他的眼神时不时就会这样，像是什么凶兽的幼崽，毛还没长齐，就会用已经很有些锋利的牙齿死死叼着自己看中着的东西，怎么都不肯松口，让人忍不住想要用被咬得血淋淋的指头去挠他的下巴。
得到的回答果然如他所设想的那样霸道：“你是我的，忘了什么都不许你忘了我……什么都不想的时候，也只许想我。”
景颐蓦地就笑出了声，景皓忍不住挑眉瞪他，却被年长的男人用柔软的手掌覆住了眼眉。因为身体始终虚羸的缘故，他的皇叔一年四季手总是凉的，手心连茧子都无一个，遮在眉眼上，就像是厚厚一层棠花瓣落下来。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扇过敏感的手心，景颐有些怕痒似得缩了缩，被抓住了腕子向下拉，年轻人的嘴唇热得像是满腔恋慕，带着湿润的呼吸一起贴在了手心，一双深灰色的眼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底三千写的全是贪恋。
景颐就凑过去吻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以后都只想你。”
景皓心头烫得像是着了火，蓦地就向前一扑，把他的叔父压在了榻上，不管不顾地亲了上去，守在外头的德让听到里头的动静，下意识地问了一声：“陛下？”
景皓不管不顾地加深着亲吻，景颐先是一惊，旋即眯起了眼，纵容着他的侄儿吻得仿佛抵死缠绵，抬起没有被压着的那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后颈细碎的绒发。
景皓吻得越发起劲，唇舌交濡甚至弄出了些许水声。
外间的德让许久没听到有人应声，只挑开那层层叠叠的帘幔看了半眼，便恭恭敬敬不徐不缓地放下了，面上八风不动，却是用一种一夫当关的姿态整个挡在了正中，门神似得站了。
段殊挑帘进来的时候便是看到这个自小熟识的大貂珰这般情状，不知怎么地就有些想笑，但他并没有把这个意思表露出来，只是用眼神征询是否可以出声。
德让回身看了一眼，向前趋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向做这位天子的表兄了个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不知都尉有何要事求见？”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请陛下示下，那只三生有幸得丧于天子箭下的大雁要如何烹调才好？”段殊了然地看了德让一眼，一面从袖里摸出个分量很足的金锞子，半点不着烟火气地塞进德让手里，德让没有推拒，只是笑吟吟地又行了个礼。
许久，里头才传出天子略带一点懒洋洋的声音：“伯异阿兄有心了，传下话去，做雁羹就是。”
另一个清越的嗓音插了进来：“伯异亦是一箭双雁，那两只，可否由本王做主了？”
“舅舅愿意偏劳，外甥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段殊笑着应了，里头景颐越发和气地道：“那容本王先卖个关子，德让，你进来。”
待到晚上的时候，三只大雁已经被烹调好了献上，景皓只留了鲜美清淡的香蕈雁羹，将两只炙烤了的分别送予段殊和景皊。
只是这两只炙烤大雁又别有悬殊，段殊那只剖开，内藏香蕈，红枣，莲子，干贝等八宝，前来送炙雁的德让笑着点穿了这个叫做腹内锦绣，段殊忙谢了恩，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而送予景皊的那只德让并未说什么，只说了一通陛下恩典关怀挂念之类的话便退下了，景皊寻常野味吃的不少，不以为奇，随手屏退了人，只留了苏世俭。
牙箸一拨划开雁腹，本是要将填充在里头调味的香料先拿出来，里头却滚出了几只禾花雀，禾花雀吸收了炙雁的鲜香，滋味犹美，景皊轻啧了一声宫中御厨果然不同凡响，挟了一只在苏世俭碗里。
他的王府记室却眯了眯眼，告了声罪到外头去了一会儿才回来，心不在焉地吃着那只禾花雀，想着的却是方才打听到了的，那只赐予段殊的炙雁，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倘若那一只是叫做腹内锦绣，那这一只，是否该叫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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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欧阳修·《秋声赋》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
停更两个月后我谢汉三又回来了，因为时隔太久，推荐很久没看的看官老爷们可以适当复习一下前文。
我要是说那个禾花雀其实是食神的梗你们信吗……这种花活儿，见仁见智啦【。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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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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