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温暖的食物，跳动的篝火，安全的环境，以及身边可以完全信赖的同伴，这一切共同酿造出一种近乎醉人的松弛与安宁，沉甸甸地浸润着洞穴内的每一寸空气。
　　晚餐过后，饱腹感和暖意带来了浓浓的倦意。殷晚晴体贴地没有启用玲珑居，而是让大家就在这充满沈蹊气息的、铺着厚厚兽皮的地上随意歇息。“此地的气息，似乎本身就有安神之效，”她轻声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泛起困倦的泪花。
　　苏浣靠着石壁，膝上依旧摊开着《百草毒衍》，但那些狂放的字迹在她眼中渐渐模糊，头一点一点，最终也抵抗不住睡意，沉入了梦乡，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余小楼更是毫无形象地四仰八叉躺在一张巨大的白熊皮上，追月神行靴还穿在脚上，嘴角带着满足又有点傻气的笑意，显然在梦里还在体验着风驰电掣的快感。
　　谢辞因为伤势和极度的疲惫，早已靠着最柔软的那堆皮毛沉沉睡去。他的一始剑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左手依旧无意识地搭在左耳的荆棘星辰耳坠上，仿佛那是他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联结，微凉的触感和稳定的能量流，让他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少了几分痛楚，多了几分平和。许多年后，谢辞才明白，这一夜山洞里的篝火，伙伴们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耳畔那枚荆棘环绕的星辰传来的恒定微凉，竟是他漫长余生中，所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完整而无杂质的温暖。命运的洪流终将裹挟一切前行，但至少在此刻，这温暖是真实、完整且毫无阴影的。
　　陆清没有睡。他靠坐在谢辞不远处，腿上蜷着同样进入梦乡的小白，小家伙柔软的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看着跳跃的火光在谢辞平静的睡颜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心中一片宁谧与酸楚交织。这偷来的安宁，像一颗被小心翼翼含在口中的蜜糖，甜美，却时刻担忧着融化的那一刻。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洞穴另一侧，随即微微一愣。
　　只见卫衡不知何时也靠坐在那里，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而那只本该黏在陆清身边的小白，不知何时分出了一道模糊的、由光点构成的幻影分身，正蹲在卫衡的腿边。那只幻光狐分身，正用它那毛茸茸的、发着微光的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扫着卫衡垂落在地的手背。
　　更让陆清惊讶的是，卫衡那只骨节分明、惯常握剑或执笔书写命令的手，在睡梦中似乎并未完全放松，指尖微微蜷缩，在那银色尾巴扫过来时，竟会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仿佛在回应，又像是舍不得那点温暖柔软的触感。那张平日里如同冰封湖面的冷峻脸庞，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线条也柔和了许多，甚至唇角那惯常下撇的弧度，都似乎放松了些许。
　　就在这时，本该睡着的余小楼忽然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她睡眠浅，正好将这幕尽收眼底。她立刻用胳膊肘悄悄捅了捅身旁刚刚被这细微动静惊醒的苏浣，挤眉弄眼地示意她看。
　　苏浣带着初醒的朦胧看过去，清冷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似是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许是两人的视线太过明显，卫衡猛地惊醒，双眼睁开，锐利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如同利剑出鞘。他立刻就发现了腿边那团正在“骚扰”他的光点幻影，以及不远处那两个看戏的家伙。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随即像是被火烫到一般，猛地将手收回袖中，脸上迅速覆上一层比平时更厚的寒冰，对着那光点幻影冷声斥道：“放肆！安敢近身窥探？” 语气是十足十的巡天司审问犯人的腔调。
　　那光点幻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低斥吓了一跳，“噗”的一声轻响，便消散在空气中。远处陆清腿上的小白本体不满地动了动耳朵，把脑袋埋得更深了，尾巴尖不高兴地甩了甩。
　　“卫大人好大的官威呀，”余小楼憋着笑，压低声音调侃，却足以让洞穴里的人都隐约听到，“连梦里都在兢兢业业地检查我们小白的‘安全性’？检查得还挺细致嘛，我看您的手刚才可没闲着，跟小白尾巴玩得挺好？”
　　卫衡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甚至有向脖颈蔓延的趋势。他霍然起身，玄色衣袂甩出一个无比冷硬决绝的弧度，仿佛要斩断所有不该存在的联想，丢下一句“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便大步走向洞穴入口处，抱臂面壁而立，只留给众人一个写满“莫挨老子”和“生人勿近”的、绷得笔直的挺拔背影。
　　陆清看着这一幕，终于也忍不住低笑出声，摇了摇头，连日来心头的阴霾仿佛被这带着烟火气的玩笑驱散了些许。连苏浣都抬手掩了掩唇角，那清浅的笑意明显了许多。
　　这小小的插曲，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活泼的涟漪，冲淡了离愁，也让这个最后的安宁夜晚，增添了一抹生动鲜亮的色彩。后半夜，众人便在一种混合着温暖、安宁、以及这短暂欢笑留下的余韵中，沉沉睡去。
　　当第二日清晨，微光再次透过晶石“窗户”渗入洞穴，温柔地唤醒众人时，每个人都感到神清气爽，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被这温暖的巢穴洗涤去了大半。谢辞的气色更是明显好转，眼神清亮坚定，行动间虽仍有虚弱，却不再那般摇摇欲坠，一始剑在他手中，仿佛重新被注入了灵魂。
　　他们知道，休憩的时光结束了，是时候再次启程，面对外界的风雪与未知了。
　　仔细地将洞府内他们动过的痕迹恢复原样，仿佛不忍惊扰此地主人的长梦，也像是要将这份温暖完整地封存于此。小白依依不舍地蹭着陆清的腿，绕着他来回走动，发出细弱而委屈的呜咽，紫水晶般的眼睛里满是依恋。
　　“我们会回来的。”陆清蹲下身，轻轻抚摸它头顶柔软的皮毛，许下他不知道能否实现的承诺。小白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指，最终还是安静下来，蹲坐在原地，目送他们。
　　再次穿过那波光粼粼的入口，凛冽的风雪与现实的严峻一同扑面而来，瞬间刺醒了每一寸肌肤。山谷的温暖仿佛只是一场短暂而奢侈的幻梦。
　　但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他们装备焕然一新，体内力量充盈，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的纽带，在经历了昨夜的彻底放松、分享食物与秘密、乃至那无伤大雅的玩笑后，变得更加坚韧、牢不可破，仿佛被那洞中的暖意与星光共同淬炼过。
　　陆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然与山壁融为一体、再无痕迹的入口，将那份偷来的温暖与背负的沉重秘密一同深埋心底，转身跟上队伍，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
　　前路，通往青囊崖，通往师尊的疯狂与拯救谢辞的希望，通往更深的阴谋与更残酷的真相。风雪依旧，但他们此刻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力，更加坚定。因为他们知道，身后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身边是足以托付生死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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