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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雷霆将至
暮色如铁,沉沉压向帝都城头。
紫宸殿内,灯烛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龙涎香的气息变得滞重,与另一种无形的、名为“帝王之怒”的东西混合在一起,让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
御前司副统领陈锋单膝跪在御案之前,额头紧贴冰冷光滑的金砖,面前摊开的明黄色锦缎上,静静躺着几件证物:尺寸明显偏大的粗布旧衣、一块边缘焦黑的黑色布料、以及几片从冷宫浅窖墙壁上刮下的、带有可疑抓痕的灰泥。
萧煜宸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陈锋和那些证物,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拉得又长又暗,仿佛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凶兽。他久久没有言语,殿内的空气几乎要凝固成冰。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像是暴风雨前最平静也最可怕的海面。
“确定是男人的衣物?”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
“回陛下,仵作仔细验看过,无论是肩宽、袖长、腰围,均非女子尺寸,且衣物磨损处多在肩背、肘膝,符合男子劳作习惯。” 陈锋声音紧绷,不敢有丝毫怠慢,“那块黑布,质地坚韧,疑似江湖人或军中常用的夜行衣料,边缘焦痕很新,可能是不久前试图焚毁未净。至于墙上的抓痕……力道极深,指距宽阔,绝非女子指力所能及,更像是……男子在剧痛或癫狂时所留。”
萧煜宸缓步走到御案前,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块焦黑的布料,对着烛光仔细看着。布料在火光下泛着一种幽暗的光泽,触手微凉而坚韧。
“夜行衣……” 他低低重复,指尖摩挲着焦痕边缘,“冷宫……一个穿夜行衣、会武功、受伤藏匿的男人。”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锋般扫向陈锋,“苏宝林口中的‘阿羽姐姐’,好一个‘姐姐’!”
陈锋头垂得更低,不敢接话。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发现?可曾找到此人踪迹?”
“卑职已令侍卫仔细搜查冷宫及周边所有可能藏身之处,并询问了附近几个年老的杂役太监,有人含糊提起,近一两月,似乎偶尔在深夜看到过模糊的黑影在冷宫墙头掠过,但以为是野猫或眼花,并未在意。目前……尚未发现此人确切去向。” 陈锋硬着头皮汇报。
“废物!” 萧煜宸猛地一挥袖,将御案上的茶盏笔洗扫落在地,碎裂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终于燃起了压抑已久的怒火,“一个大活人,还是个身负武功、可能带伤的男人,藏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这么久,你们竟然毫无察觉!直到太傅府出事,直到他可能已经拿到不该拿的东西,你们才后知后觉!朕养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卑职该死!” 陈锋以头抢地,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萧煜宸闭了闭眼,强压下翻腾的杀意。他知道,现在不是追究失职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人,夺回李崇明可能传递出去的东西,然后……永绝后患。
“起来。” 他声音恢复了冰冷,“传朕旨意:第一,封锁冷宫及周边所有区域,加派三重守卫,许进不许出,给朕一寸一寸地再搜!第二,秘密调集御前司所有暗卫,以搜寻江洋大盗为名,在全城范围内,尤其是医馆、药铺、客栈、车马行等可能藏伤者或需外逃之处,给朕仔细地查!画像……就按苏晚晴描述的那‘阿羽’的样貌稍作修改,往男子方向靠!第三,严密监控所有与李崇明有过密切往来,或当年与东宫旧案可能存有瓜葛的官员府邸,尤其是……那份名单上的人!”
他眼中寒光闪烁。李崇明拼死传递的东西,无非是证据或名单。无论是哪一种,接收者必然与其有关联。守株待兔,或许能有所获。
“第四,” 萧煜宸顿了顿,目光投向怡和轩的方向,语气森然,“加强怡和轩看守,没有朕的允许,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另外……今夜酉时三刻,请苏宝林来‘听雨轩’,朕要……与她共进晚膳。”
听雨轩,是宫中一处临水而建的精巧轩馆,景色雅致,但也相对独立僻静。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邀请”一个被软禁的宝林,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陈锋心中一凛,立刻领命:“卑职遵旨!”
“还有,” 萧煜宸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添几分阴鸷,“去查查,今日午后,柳贵妃离开寝宫后,究竟去了哪里,见了谁。朕要知道她每一刻的行踪。”
柳如烟今日反常的“散心”和可能的私自行动,同样在他心头扎下了一根刺。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不受控制的变量,都必须扼杀。
“是!” 陈锋不敢多问,躬身退下,快步离去执行命令。
殿内重新只剩下萧煜宸一人,以及满地狼藉和跳动的烛火。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慌的“笃笃”声。
慕容清羽……你果然没死。不仅没死,还潜回了帝都,甚至藏身冷宫,与苏晚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证物上,想起苏晚晴在景阳宫时那双清亮却带着倔强的眼睛,想起她提及“阿羽姐姐”时的神态,心中一股莫名的、复杂的怒火与一种近乎被背叛的刺痛交织升腾。
他给予了她从冷宫脱身的机会,给了她宝林的位份,甚至……甚至对她产生了一丝不同于对其他妃嫔的兴趣。可她呢?她心里藏着另一个男人的秘密,为那个人遮掩,甚至可能……
“好,很好。” 萧煜宸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让朕看看,你们这份‘情谊’,到底有多深。今夜,就让一切,都了结在听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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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刻,柳如烟的“凝香殿”内,气氛同样降至冰点。
揽月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柳如烟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自己苍白憔悴的容颜,眼中一片死寂。
就在片刻前,皇帝身边的周公公亲自来传了口谕,语气客气,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贵妃娘娘身子未愈,宜静养。陛下关怀,特旨增加凝香殿守卫,并拨派两位经验老成的嬷嬷前来伺候,以防娘娘思虑过重,再出什么‘意外’。还请娘娘近日安心休养,无事……便不要离开凝香殿了。”
这是赤裸裸的监视与软禁,甚至比苏晚晴更甚。皇帝不仅怀疑她,而且已经将她彻底看管起来,断绝了她与外界,尤其是与苏晚晴(或者说,通过苏晚晴与慕容清羽)的任何联系可能。
她冒险传递出的蜡丸信号,是否成功?苏晚晴有没有理解她的用意?慕容清羽是否能收到警示?这一切,她现在都无法知道了。而她自身,也陷入了泥沼。
“娘娘……” 揽月带着哭音,又怕又悔,“都是奴婢不好,没能掩护好娘娘……”
柳如烟缓缓摇头,声音沙哑:“不怪你。是陛下……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任何人。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曾经艳冠六宫的脸,如今只剩下疲惫与绝望,“我这条命,早该在二十四年前,就随东宫一起葬送了。苟活至今,不过是个笑话。”
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悔恨,想起萧煜宸时而温柔时而冷酷的掌控,想起慕容清羽童年时灿烂的笑容和如今可能面临的绝境……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清羽哥哥……对不起……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滑过她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梳妆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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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的风暴,同样在急剧酝酿。
慕容清羽在文风巷摆脱可能的追踪后,并未立刻返回济世堂。他凭借沈墨提供的地图和自身对帝都街巷的熟悉,绕了几个圈子,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这才借着暮色的掩护,悄然向桂花巷靠近。
然而,距离巷口还有一段距离时,他敏锐的感知便捕捉到了异常——巷口附近,多了几个看似闲逛、实则眼神锐利、不断扫视来往行人的汉子。济世堂所在的巷子中段,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安静”,少了些街坊走动的声音。
出事了!
慕容清羽心中一沉,立刻闪身躲入旁边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阴影中。他屏息凝神,将内力运至耳部,仔细倾听。
风中隐约传来济世堂方向压抑的说话声,以及……轻微的翻动声。是官府的人?还是边军的探子?
他无法确定云汐和沈墨的具体情况,但可以肯定,济世堂已经暴露,至少正处于严密监视或搜查之中。此刻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怎么办?
沈墨医术高明,为人机警,又有那隐蔽的夹壁暗室,短时间内或许能周旋。云汐重伤未醒,移动困难。他若强行闯入救人,成功的几率渺茫,反而可能将敌人全部引来,断送最后生机。
必须先弄清楚情况,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再图后计。
慕容清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赵青崖提供的两个线索——周家庄的周淮和翠微山的玄真(韩震)——必须尽快查证。尤其是周淮,距离较近,且可能掌握关键的书证内情。或许……可以先去周家庄?
但这个决定同样冒险。他现在的行踪可能已经部分暴露,前往京郊,路途之中变数更多。
就在他权衡利弊、心焦如焚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殊节奏的蟋蟀鸣叫声,从另一条更暗的岔巷深处传来。
三短一长,重复两次。
慕容清羽瞳孔微缩——这是他与沈墨早年约定过的、极其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联络暗号之一!沈墨脱身了?还是……
他不再犹豫,身形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向发出声音的岔巷。巷子尽头是一个废弃的土地庙,破败不堪,香火早绝。
庙门虚掩。慕容清羽侧身闪入,手已按在腰间软剑之上。
庙内昏暗,蛛网密布,只有残破的神像下,一点微弱的火光摇曳——是一盏极小的油灯。灯旁,靠着神案坐着的,正是脸色苍白、气息不稳的沈墨!他显然经过了一番奔逃,衣衫有些凌乱,但眼神依旧冷静。
“沈大夫!” 慕容清羽快步上前,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里?济世堂那边……”
“被巡检司的人盯上了,借口搜捕江洋大盗。” 沈墨语速很快,带着后怕,“幸亏隔壁王小哥来得及时,借口他爹急病,把我叫了出去,这才暂时脱身。我让徒弟稳住他们,自己从王家后门溜出来,绕到这里。云汐姑娘还在夹壁里,暂时应该安全,但撑不了多久,那些人搜不到我,定会起疑,强行破开暗室只是时间问题。”
慕容清羽心中一紧:“必须尽快把云汐转移出来。”
“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暂时藏身。” 沈墨道,“南城有个义庄,看守的老刘头早年受过我的恩惠,嘴巴严实。义庄后院有间堆放杂物的小屋,平时无人去。只是那里阴气重,条件差……”
“顾不了许多了,安全第一。” 慕容清羽果断道,“沈大夫,你知道路,我们分头行动。你先去义庄安排,准备好必要的伤药和干净被褥。我去济世堂附近查看,若有可乘之机,便伺机将云汐带出。一个时辰后,无论成否,在义庄汇合。”
“太危险了!” 沈墨反对,“公子,你现在回去,等于送上门!”
“云汐是为救我而重伤,我绝不能弃她于险地不顾。” 慕容清羽语气坚决,“况且,若她落入萧煜宸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我必须一试。放心,我会见机行事,若有不对,立刻撤离。”
沈墨知道他心意已决,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和一把钥匙:“这是强效迷香,捏碎蜡封即散,能让人短时间内神智昏沉。钥匙是济世堂后角门的备用钥匙。公子,千万小心!”
慕容清羽接过,点了点头:“沈大夫也小心。一个时辰后见。”
两人不再多言,分头没入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
慕容清羽绕回济世堂附近,选择了一处可以俯瞰巷口和医馆后门的屋顶,伏低身形,仔细观望。
医馆大门紧闭,但门缝里透出灯光,门口守着两名佩刀的“衙役”。后门附近,也有两人在来回踱步,警惕地观察四周。巷口那几双眼睛,依然在逡巡。
防守严密,硬闯绝无可能。只能智取。
他观察着那两名在后门守卫的“衙役”,发现他们虽然尽责,但时间久了,难免有些松懈,其中一人甚至偷偷打了个哈欠。
也许……可以利用换防或者他们注意力分散的瞬间?
就在这时,医馆内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像是有人在争执。门口的守卫也被吸引,扭头向门内张望。
机会!
慕容清羽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如狸猫般从屋顶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后门斜对面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和那两个守卫视线的死角。
医馆内的嘈杂声更大了些,似乎还夹杂着沈墨徒弟带着哭腔的辩解声。
就是现在!
慕容清羽将内力提到极致,脚下一点,整个人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几乎贴着地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到了后门墙根下!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守卫的注意力正被门内的动静吸引,竟丝毫未曾察觉。
慕容清羽迅速取出钥匙,插入锁孔——幸好,锁未换。轻轻一拧,锁舌弹开。他极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侧身闪入,随即反手将门虚掩。
门内是济世堂的后院,堆着些杂物和晾晒的药材。此刻堂屋方向灯火通明,人声传来:
“……再不交出沈墨和那藏着的伤者,休怪我们不客气!”
“官爷,小的真的不知道师父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伤者啊……”
慕容清羽不敢耽搁,凭着记忆,迅速摸到通往内堂的门帘处。内堂无人,但通往夹壁暗室的机关书架被移动过,尚未完全复位,显然有人匆忙出入。
他立刻上前,按照沈墨之前告知的方法,触动机关。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后面狭窄黑暗的入口。
“云汐?” 他压低声音唤道。
里面传来极其微弱的呼吸声。慕容清羽闪身进去,借着入口透进的微光,看到云汐依旧躺在简陋的床铺上,昏迷不醒,但脸色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些。
他不再犹豫,迅速用准备好的厚布将她小心裹好,尽量不触动她的伤处,然后背起她。云汐很轻,但此刻的每一分重量,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和责任上。
必须立刻离开!
他背着云汐,闪出暗室,将书架机关复位。堂屋的争执声似乎快要升级,他听到有脚步声向后院走来!
来不及走原路返回了!慕容清羽目光一扫,看到了后院的墙角。他深吸一口气,将内力灌注双腿,猛地向上一纵!
背着一个人,纵跃的高度和速度都大受影响。他的脚尖险险勾住院墙顶端,借力一翻,带着云汐重重落在了墙外的窄巷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什么声音?!” 后院立刻传来警惕的喝问和脚步声!
慕容清羽顾不上喘息,更顾不上查看云汐是否被震动牵动伤势,背着她,沿着记忆中最黑暗、最曲折的小巷,发足狂奔!
身后,传来了追赶的呼喝声和纷乱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夜幕彻底降临,帝都的街巷化为一张黑暗的巨网。追捕者与逃亡者,在这网中展开了生死时速的较量。
而此刻,怡和轩内,苏晚晴刚刚接到皇帝“邀约”夜宴的口谕。传旨太监垂手而立,语气恭敬却不容拒绝:
“苏宝林,陛下已在听雨轩备下酒菜,请您酉时三刻,准时赴宴。”
苏晚晴看着窗外彻底黑下来的天空,心,也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这场夜宴,恐怕不是吃饭,而是……最后的审判。
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对镜中的自己露出一个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笑容。
那就去吧。无论结局如何,她都要站着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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