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大妖对战的余波打裂了大堤，也把荣春河物理意义上地解冻了。

　　裘罗境内爆发了一场举世罕见的浮冰洪。

　　最先遭罪的是罪魁祸首之一，君华等人被洪水砸了个措手不及。

　　平水莲费了一番力气才爬上来，她躺在山坡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随意抹了把脸，紧张地搜寻君华的身影。

　　蛇妖站在小腿高的水中，她似乎一直站在那，像座供人参观的名胜古迹，等潮水退去才露出来。

　　这座古迹铠甲不断滴水，泥沙卡在夹缝，左手还提着个在洪水中饱经沧桑的人头。

　　“将军，将军！”平水莲喊她。

　　将军没反应，她的蓝眼睛像一对空洞的玻璃球，只是净而光亮。

　　她分明清醒着，却一点感触都没有了。

　　君华眨了眨眼，环视一周。

　　泥黄的洪水冲垮堤坝，低洼地带已经是一片湖泊，原本清晰的河岸线消失了，山体也被跑出蛛网似的裂缝，不断垮塌，那块水色就加深了。

　　田野无影无踪，尸如浮萍，涛声震耳欲聋。

　　……她本该痛心焦急的。

　　可现在，她与世界似乎隔着一层玻璃，那些凄凄冷冷的风吹着捻起尖角的洪水，强硬地刮出一排波纹，却不能给她带来一丝凉意。

　　水又漫上来了，渐渐高过了她的膝盖。

　　平水莲一直在焦急地喊她，见喊不动，就伸手拽，急得快哭出来了。

　　君华看见她了，脑中却空空荡荡清静至极。与此同时，她所消耗的力气不仅尽数恢复，还不断增长，让她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状态，她却连困惑都无法生出。

　　她又看见了那条河流。

　　“……你怎么来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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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访枫突然心脏跳得飞快。

　　……她有一种极坏的预感。

　　就在她抬头看向殿门的瞬间，侍从抱着加急文书，脸色煞白地冲进来：“王上！苍栾，苍栾遇袭！”

　　“天君联合秋朔王，突袭苍栾！”

　　“飞旌将军率军抵抗，兵败城破，下落不明……”侍从的声音不停颤抖，“裘罗突发洪水，新占城淹了大半。”

　　祁访枫面色凝重地看完军报，平静道：“凌灿去苍栾救援，地可以丢，飞旌军一定要带回来！传讯给定安，放弃新占城，立刻回援！请众卿入朝。”

　　【“大魔花，收回你在苍栾的分身。”】她命令道。

　　她没有接到大魔花的报告，说明天君还未深入苍栾，她还有时间应对。大魔花生长速度快，但不是无限快，去年冬季至今，它仍未全据苍栾。如今看来倒是好事，至少不会被大妖发现踪迹。

　　摄政王交战，两军对阵，向来是大妖对大妖，军队对军队。大妖要对凡人出手，只会帮忙杀将领。她们对世俗的参与多少沾点顺其自然的心态，但那是对摄政王。

　　天君站起来了。

　　裘罗王原本有五只大妖协助，自从天君自己立住，有四个就往南边跑了。整个大陆的顶尖战力都在往南跑，她们可不是去站桩当吉祥物的，她们真的会在不致失控的前提下帮天君打仗。

　　祁访枫将舆图铺开，臣子也都进宫了。

　　国主瞧着舆图上的势力分布，心想，难怪。

　　夹缝生存的小国全部被吞并，除去自成一体的鬼门关，偌大一个西大陆只有九个国家。

　　不仇琬全据西南，北部是下夹湖山脉，东部是风岑王和水族联盟。联盟已经是她的盟友，风岑王是个天然的保王党，又替她挡着策孚王，她要开疆拓土一统大陆，只能往秋朔的方向走。

　　她又不打秋朔，反而一棒子砸在苍栾，那秋朔王八成是降了。说是联盟，秋朔军是不仇琬的仆从军才对。两国兵力，再加上一群大妖，祁雪青要是能仅以身免，祁访枫都要赏她了。

　　她原以为，秋朔多少能作为缓冲……

　　算错了。

　　祁访枫揉了揉眉心，吩咐道：“让白泽宫的使徒也都准备着。”

　　“然后……”她想了想，斟酌道，“我龙纛呢？”

　　臣子上前一步，微微皱眉，轻声道：“王上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娘娘挥挥手，无所谓道：“要不了那么多钱。”

　　“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我怎么也得去会会她。”国主不容置疑道，“神武军即刻启程，羽族随驾。”

　　在成为天君之前，不仇琬就是大氏族不的长子。母亲疼爱，族人敬服，年纪轻轻就开始料理家业，逐步从母亲手里接下整个家族。

　　她本就是个大集团的继承人。一朝惊变，她也能韬光养晦再雷霆一击破局，再加上天君光环，要说她没有真本事，祁访枫自己都迟疑。

　　重翎在临行前絮絮叨叨地宽慰她，说了些情绪化的评价，祁访枫也只是一笑置之。

　　她拍拍小王配的脑袋，轻松道：“别怕，等我回来。”

　　重翎凝望着她，两行泪忽然就流下来了，眼眶还红着，眼中也全是泪，却强撑着笑道：“我信姐姐。”

　　祁访枫有些犹豫，慢慢贴上他的脸，温柔地蹭了蹭：“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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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君于西南立国，国号旭华，初升九华日，潜暖万年枝。

　　她的军旗图样是一个金线绣成的光辉烈日，穷惯了的望青国主得知后，立刻不争气地红眼了，当场羡慕地抓心挠肝，恨不得亲自上场抢两幅旗。

　　别看望青现在出征眼都不眨，仿佛毫不在意战争真金白银地烧，她那是左手进右手出，除了民生建设，稍微赚点钱全拿去打仗了。

　　天君的兵马威风凛凛，精神面貌十分昂扬，骑兵都骑着高头大马，相比之下，己方就有些寒酸了。

　　祁访枫心里气不过：【“高原马就不能长高点吗？再说了她不南边来的吗？哪来那么多好马？”】

　　要不是为了马匹，她也不至于眼馋裘罗的土地。它境内有大草原，养马场，放眼望去一马平川，马马马马。

　　圣通王只得安慰她：【“她有风岑王，自然不愁马匹，等你把裘罗打下来，你也有马了。”】

　　【“也是，反正她们的骑兵在西北施展不开。我也养了不少好马来着……啧，看情况吧，最好不要用上。”】祁访枫有点肉痛，心不甘情不愿的。

　　圣通王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定不会让你走到那个地步。”】

　　这话祁访枫爱听，她脸上带着笑，看向许巢蓝：“祝君武运昌隆！”

　　许巢蓝也笑盈盈地应了，头盔盖住她花白的发，神武大将军再度披甲上阵。

　　苍栾就是个新收的空架子，主将一失，剩下的城池像模像样地抵抗几天也就降了。大军紧锣密鼓地跑到原戈鸿国外，对着望青的地盘虎视眈眈。

　　原本驻守苍栾的祁雪青生死不知，旭华大军中，做了前军先锋的程耀派了人搜山检海地抓她，人没找到，天君催促她赶紧北上，程耀也只能含恨北上。

　　她望着插上望青军旗的高泉城，心中不免唏嘘。

　　当年的高泉城，哪来这等巍峨风光。

　　悦榕王降了，戈鸿王败了，雍司王也降了，西北早已物是人非，她这趟再回西北，着实有些认不出昔日的故乡了。

　　程耀想，等她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回苍栾继续找。她一定要找到祁雪青，杀了那个刽子手替主家报仇。

　　神武军的军旗出现在视野中，程耀说：“都打起精神来，这跟西南诸国的土鸡瓦狗可不一样。”

　　亲兵好奇道：“哪不一样？”

　　程耀握住马槊，盯紧了神武军的前军，她说：“这是定安将军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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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支前军交缠在了一起，不多时，两位主将也战在一块，长枪架着马槊，交锋几回合又错开。

　　许巢蓝和祁雪青关系不错，自然听她说过程耀的存在。那时她就有一个疑惑，程耀分明在她手上半点便宜没占到，甚至屡战屡败，为什么祁雪青这样忌惮她？若要说强，那谁能强过定安？

　　此番亲眼见到她，再一交手，许巢蓝就有了几分明悟。

　　强大只是原因之一，她算不上天赋顶好，但她是个使徒似的人物。

　　望青上上下下最不缺的就是这类人，因此她十分熟悉她们的眼神。她自有一套信仰，并愿为之赴汤蹈火悍不畏死，不死不罢休，死了也不一定休。

　　神武大将军挑开马槊，长枪如龙，直刺而出。程耀迅速趴伏，策马推开，几息周旋后再交手，双方都对彼此的战斗力有了评估。

　　程耀不免咬牙气愤，到底为什么，这些强悍的将领都愿意为望青效力！

　　她们知道自己在毁坏一个怎样的世界吗！

　　两军厮杀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神武军皆是百战精兵，旭华军也是一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棋逢对手针锋相对，谁也讨不着好。

　　而望青人的另一劣势在此时显露出来了——她们人少。

　　少，太少了。西北被称为神弃之地，人息不兴，国主费尽心力治国安民，她又不是真神仙，无法在三十年里养出百万大军。

　　而不仇琬没有这样的劣势，她最大的优势就是富且贵。她连军旗都拿金子绣，她要是穷世上就没有富人了。有钱有粮，一面训练精兵，一面锻造优良军械，还能靠发钱招来大批辅兵，都不耽搁，都不白来。

　　旭华军渐渐包抄了神武军，围三阙一，她们甚至能分出军队，直接往高泉城去！

　　许巢蓝咬了咬牙，展开一轮更猛烈地进攻。

　　这是对战时最无力的阶段，物资与人力的匮乏，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她也知道，祁访枫真的尽力了，那个在她军营里跑来跑去的小姑娘，这一路走来已经很努力很辛苦了，是命运对她太苛刻。

　　许巢蓝想，她这条命是因她留到五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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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君太富贵了。

　　她甚至洒水一样派出来三个大妖。

　　凌灿能拖着她们到现在，已经是多亏崇凌城防御战时波涛般的魔潮把她练出来了。

　　“凌灿，你不是是非不分地人，为什么要执迷不悟！”大妖义正词严地呵斥她，“天君圣明，你何必明珠暗投！”

　　“投投投，我投你大爷！一张嘴不说话净放屁，滚远点！”凌灿一脚把人踹开，暴躁地抄起飞剑砍。

　　剩下两人运起术法攻来，凌灿一看大事不好，直接一招万剑归宗，把后方旭华军的环首刀都抢过来下饺子，靠数不清庞大的剑雨把她们挡出去。

　　飞剑虚影一晃，一分为三，疾速掠过半空，直刺大妖面门。

　　“她既圣明，你倒说说她的功绩！”凌灿厉声喝道，“她是给人分地了还是让人上学了？一天到晚啥事不干，两眼一睁就是弄权政斗，她有点堂堂正正的功德吗！”

　　“王位上放条狗都能吠两声宣布发兵出征，打仗谁不会？一群人拿把刀对砍不就得了！她让生民安居乐业了吗？她让治下吏治清明了吗？因她而死的人多了，还是因她而活的人多，你告诉我！”

　　大妖气道：“你们不负隅顽抗，她就能放开手治理帝国了！”

　　凌灿啐她一口，直接飞剑拍脸：“我呸！那么厚的脸皮怎么没割下来送去鬼门关！凭什么你要我们降？凭什么你不降！天君又如何，历代傀儡天君在你这是没活过吗！她这个天君真有天命，那这天命铁定瞎了！”

　　“一群蝇营狗苟尸位素餐只知争权夺利的东西，摸脂戴冠地嚎两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凌灿冷笑一声，“你既死信她是你的天命，那你给她殉道吧！”

　　话音未落，一袭白袍的女妖酒高举长剑，笑得面目狰狞：“都说真金不怕火炼，那就来看看她的天命，能不能护你过雷劫——！”

　　“轰隆——！！”

　　白紫色的电光粗如古树，像一条锋利的鞭锁，由剑身引着劈在大妖身上。惨叫尚未响起，凌灿便疾速迫近，一刀平砍斩下来一颗头颅。

　　雷光边缘的两个大妖愣住了，其中一人颤颤巍巍道：“你杀了她……！”

　　凌灿嫌弃地看着她：“瞎还是傻？这么个蠢货我想杀就杀了，留着也是浪费资源。怎么，你是蠢货头领，天下每死一个白痴都要你批准？”

　　“……你就不怕背因果吗！”

　　“你们替天君征战，把术法对准凡人军队的时候，可不见你们怕因果缠身。”凌灿后退一步，摆开架势，“要是天道觉得我在造孽，它这个道也不配我修！大不了不飞升，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畏畏缩缩隔应谁呢！”

　　“……你既执迷不悟，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已经彻底宣战了，原本正在观望的一众大妖从天而降，纷纷站在她对立面。

　　凌灿咧嘴一笑：“都来也好，省时间——”

　　先前被她插得遍地都是的环首刀忽然映出流光，光亮交叉罗织，顷刻间成就一个大阵。

　　大妖扫视一周，不禁有些错愕：“你就指望这个？”

　　困住她们，然后逐一击破？她终于耍飞剑耍傻了吗？

　　凌灿因战意兴奋的表情忽然就垮了，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群人蠢得这么惊世骇俗？

　　女妖觉得挺没滋没味的，她的语气带着深深鄙夷：“谁跟你单挑啊，我是那种正人君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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