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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喧闹四水会堂1
祝扶春听到前院门房通报来客时,不敢相信,再三询问。
直到侍从有些着急地说:“确实是季大人,您是否要去接见?”祝扶春才腾地站起。
自然是要去接见的,他的上官屈尊降贵来看他,他怎能不去接见?
待到祝扶春换了一身墨蓝直身,准备去接见季泠时,季泠已经入了前院。季泠不欲弄的声势浩大,便让带路的侍从引她到偏厅去等候。
祝扶春从后厅赶来,到了天井处。
当日下着小雨,秋日的雨与春日是有些不同的,虽说都是小雨,春日的总如棉线,扯也扯不清。秋日的雨舒爽利落,断的清晰干净。
天井中,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宛若流银。
他隔着那层珠帘雨幕,看见季泠背身站在厅堂里,一身莲瓣白梅花暗纹大袖衫,搭了丹雘色星云纹长比甲。
他在天井前驻足许久,带着误闯幻世的诧异,确认着眼前风景虚实。他平日见惯她暗纹素衣,利落大方,或是青袍官服,清峻傲然。这样明丽的衣裳,属实难得一见。
甚至,她今日梳了一个一个云髻,戴了一对鎏金嵌珠宝八宝纹簪,形容秾丽,光彩照人。
“执庸?”她转身一笑,雨幕模糊了几分。偏厅亮堂起来。
祝扶春抬步,直接从天井雨水中穿过,他肩头的墨蓝便晕黑了。
“怎么不撑伞?”季泠有些奇怪,他却笑笑,只觉得有几分怀念。“许久没见你了,你,还好吗?”其实也没有许久,不过月余罢了。
季泠如今官阶略高于他,被他请着坐在上位。祝扶春退坐于她下首,却被她制止。
“今日我是客人,哪有客人坐主位,主人坐客位的道理?”祝扶春愣神,明白她的意思,故也不再推辞。
离的这么近,他才注意到,季泠难掩病弱的苍白,今日却特地点了口脂,衬得她眼若静水,腮似海棠。
“扶春?”她叫他。
祝扶春回过神,对上她的眼睛,又下移看向她身前的茶盏,不知她爱不爱喝这茶。
“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我都没好好准备。”
季泠嗔笑道:“准备什么?我又不是来巡视的。”
说罢,指了指桌上的锦盒。“其实早该来看你了,只是此次确实卧床许久,耽误了不少事。那些刺客本是冲着我来的,你当日受我连累负伤,总不能叫你平白挨了几剑,却没承着恩情。”
季泠将锦盒打开,里头是一方青色蕉叶式歙砚。
祝扶春与她算是友人,场面话她也不多说。“素日都是你请我来,今日是我主动上门讨茶喝,该提些礼。你也知道,我是个不识货的,思来想去,估摸送你一方砚,总能用得上,应该也不会浪费了。”
祝扶春将砚台拿出,露出十足赞赏的表情。
其实,客人送礼,他本是不该当场打开,也不该表露过多喜恶,他们浸润于儒家思想,讲究的便是内敛知礼。可他知道,他这样表现,季泠才会开心。
果不其然,她很受用,立刻就笑了。
“你当日伤重,可将我吓坏了。虽说休息月余,可我见着你清瘦许多……那日那一箭,你恢复得如何?”
季泠不动声色,只说:“还需再养些时日。”
祝扶春将砚放回锦盒中,轻轻合上盖,不免感叹道:“怎么如今这样客气,来就来了,还带着礼。昔日我请你来,你都要推三阻四的不肯。”似乎在怨怪她,送礼的行为生分了。
“每年节庆,你都想各种法子给我送来建州的吃食,我可都承你情了,一方砚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季泠抿了抿茶,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若你不收,后面的事,我可不好张口了。”
季泠从前从不会这样同他说话,素来都是半玩笑半胁迫着,一点礼数也不讲,就拉他上她的贼船。他都知道,猜得出,也愿意。
可如今这样……祝扶春心中不免无奈笑笑,可不是他自己教出来的吗?
“何事?”季泠将文书打开,上面的字迹略微凌乱,不大稳当,也很草率。
祝扶春看完,却皱了眉,不大认可:“你确定吗?你的身份,提出这样的举措,恐怕招惹非议。”
他是她的下官,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必须为她的决策分析利弊。
季泠看着他,似乎在洞悉他真正的态度。“你认为,不可行?”
祝扶春又逐字仔细看了看,厅堂里静悄悄,只有季泠喝茶的声音。
“倒也不是不可行,你的想法是好的。可,很难。”祝扶春说得犹豫,其实他想说,季泠简直年轻气盛,天方夜谭。这样的预设哪怕是由内阁那几位提出来,都压不住下面百官的异议。
“难在哪里?”
祝扶春转而问她:“你觉得,可行在哪里?”
季泠沉默许久,“你不觉得,眼下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胡尚书没了,户部很多缺儿空出来,正是大刀阔斧,提拔新人的好机会。别人就算了,这税银案可是她一手办出来的,湖广赈灾也是她亲赴地方的,若论对当下时局与人心的掌握,没几人比她更清楚。
当然,经此一事,她更是明白,若想仕途顺遂,践行宏志,关键又在何处。如今先机就在眼前,她不拿下,错过此回,还要等多久?
“你要握这样的机会,如空手握刃……”
“不要考虑代价得失,你就告诉我,以你的评判,我的法子是否能行。”
“行不行,目前就这样寥寥几句,我无法判定。”
季泠问:“为何无法判定?”
这份文书的只言片语,足可管中窥豹。
“理论上,你的想法极好,可实际上,你也知道,任何新政没个三年五载,根本开不了头。你官位不高,根基薄弱,无人可用,如何开展?”
“人简单,我会安排……”
“人才难。为官者不过手握两器,一为人,二为事。二者相辅相成,无人事难成。就算湖广一司都归你调用,也难撼动地方分毫。”
季泠将那份文书拿回,盯着上面的字迹许久。她写得很艰难,因她写下每个字,就注定她未来之路如何走。
“……倘若,我有权呢?”
“何来?”五品官的权,要做天下和朝廷的主,未免不自量力。
可季泠坐在主位,稳而静,如沉渊,没有被他几次三番的劝说撼动分毫。
她在等他回答。
他的上官不需要建议,只需要支持。理智告诉祝福春,不要淌这趟浑水。
“扶春,我知道,你年少位列三甲,年纪轻轻坐到五品员外郎,满腹经纶,定不只是如同其它沐猴而冠之徒一般。”季泠的声音很轻,祝扶春心如响鼓震震。
“我不迫你从我。志同为朋,道合为友。你我是好友,走在同一条道上。你不甘心止于此处,想更上一层,登峰造极,名垂青史。”
祝扶春从未向任何人言说过他的野心。一双桃花眼,含情目,别人看到的都是他年少顺遂,又有谁知道他暗地卧薪尝。
季泠端起茶盏,里面的茶已经凉了,她饮完最后一口,也该走了。
“说到底,你我也不过三两年同案之谊,若我非要你自始至终跟随我,未免强人所难。也罢。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
季泠起了身,微微颔首,准备离开。
祝扶春突然站起,想说去送送她。可鬼使神差间,他不知自己怎么就开了口:“你要我做什么?”
朱唇微扬,季泠止步,却未转身。“我不要你替我作甚。我需要的,是一同披甲执剑的共路人。”
“好,共路人。”
季泠稍歇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回到八仙桌边。
“可有纸笔?”
“我去拿。”
季泠压了纸,执笔游龙,边说道:“这是我的初步想法,还不算完整,你在正务之余,也可替我参谋一二。湖广司如今人少,我会想办法递疏上去,请求内阁与吏部提拔一些实干之才的人。”
吏部……
说出这二字,季泠倒是毫无波澜,专心致志。
“户部与湖广削下一批人,多位悬空,选人是迟早的事情。若你有法子将我们的人填了缺,自然极好。可执庸,这样的事情,内阁那儿,你又要如何递话?应大人不喜冒进,亦不会替你说话。”
祝扶春这样说,确实是在为她考虑。但还不够。
“你放心,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不是头脑发热的一时兴起。内阁那儿,我自有法子。若有干系,我不会让你担着。”
京城,地方,风云地,名利场,行差踏错,动辄得咎,人人自危。青云直上不易,居危自保亦难。真不怕死的又有几何?
要得一人说,有福同享,有难独当,此言堪胜万金之重。
祝扶春连忙道:“我并非此意……”
“无妨,”季泠停了笔,祝扶春知她肩伤未愈,多有不便,就腾手为她换了张纸。
“这是不知深浅风浪的汪洋,我来掌舵,就有这份责任,会尽力周全同舟之人的安危。你们可以不惧死,可我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季泠沾了墨,抬眼朝他笑笑,似乎又恢复遇刺前那副机灵无畏的模样。
“那,你下一步安排是什么?”
季泠的安排很多,但她无需知无不言。事以密成,越多人知道细节,越不利于她的谋划。
“春种前,湖广这儿要安排好。”
祝扶春眉头紧皱,不大认可:“春种?是否太赶了些?在春种之前,我们能否得到朝廷点头支持都是问题。”
“这是我的事情。”季泠搁下笔,朝他示意。墨晾干后,祝扶春接过纸,季泠写的是要他做的第一步动作。
祝扶春犹疑道:“你,有把握?”
季泠道:“我会争取。”世上没有绝对把握的事情,时局易变,人心如故,她会算好一切,会去尽力争取她要的一切。
“若是要在春种前……”
祝扶春起身踱步,“啪”一声,剪了灯芯,灯火骤明。
“那你在八月就要把事情说定,得到户部其它同僚与应大人的支持,再要让内阁和陛下点头。九月中旬前,拟定好行策,由人带头,从湖广某一州府开始施行。”
祝扶春端着烛台走来,照出一条亮途,季泠抬眼看去,雨已经小了许多,约莫等会儿就要停了。
收回眼神时,季泠看见了祝扶春的手臂。衣袖垂下,祝扶春扶着手臂,动作略微吃力,他的手臂上裹着纱布。
“武昌,我暂定从武昌府起头。”季泠应他,目迎他走回来。
“若是新任户部尚书不点头呢?应大人不喜欢手下人冒进求功。”
季泠道:“应大人不会是新任户部尚书。”
祝扶春把烛台放在八仙桌中间,盖上了灯罩,顺口问道:“为何?”季泠消息灵通,他不是第一日晓得。
季泠反而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觉得应大人能担任?”
“应大人在户部十余年,勤恳为公,也当升任了。”
季泠摇摇头:“侍郎为副手,勤恳是好。可尚书掌一部之事,理天下财税户田。如今公室日贫,国库空虚,朝廷要的是敢解决问题的人,非是不制造问题的人。”
她的声音很平稳,没有议论上峰的谨慎,也没有妄议朝局的狂妄,仿佛不过与好友赏雨,说今年京城秋天来得晚,雨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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