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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书 八
濯清尘把两个人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的头发各归其位,满心欢愉。他正要起身,又被步生莲箍住腰身又拉了回去,步生莲把头埋在濯清尘怀里,声音含糊不清,“再睡一会儿……”
濯清尘低头在他唇角吻了一下,“将军,朕该去上朝了。”濯清尘揉捏着步生莲的耳垂,“今日要处置苏氏。”
步生莲想起昨日见闻,心中余气未了,冷哼了一声,把濯清尘抱得更紧了,“要把他们都杀了!”
“嗯,都杀了。”
“一个也不能放过。”
“嗯,一个也不放过。”
濯清尘看着毫无松手打算甚至已经又快沉入梦乡的步生莲,轻轻笑了一声,轻手轻脚地捏着少爷禁锢他的爪子放回被子里,濯清尘的手掌在步生莲脸颊上一触即放,声音柔软轻盈,“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坐在勤政殿里,早晨面对步生莲时的温存欢愉全然不见,濯清尘想起昨日钉子来报苏照台说的那些话,无论是步生莲特意叮嘱钉子删减润色过的版本,还是他让钉子如实照说的版本,都让濯清尘觉得苏家该死。朝臣进殿先觉冷三分——今日恐怕有人要出事。
果然,奏完朝事,陛下开始点名了。“苏家有好女,朕听闻苏氏之女曾建女学堂,不收束脩,不论年龄,免费教授平民女子,朕深感其大义……”
听到不是自己家,朝臣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苏运思昨日在门口蹲守大半夜,竟然没蹲守到苏照台——那浑小子竟然敢夜不归宿!还没等他拿着戒尺去把他儿从哪个秦楼里揪出来,就听家丁来报,说苏照台被皇帝派人抓走了,原因不明。他惶惶不安了一夜,此时还有些走神,乍一听濯清尘提起苏家,苏运思几乎从朝臣队列里弹出来,可听到后面濯清尘又提到女子学苑,苏运思的手抖了抖:这苏照渠还没把她的什么破书苑关掉,还被皇帝知道了?皇帝不会是想借此发作苏家,所以才把苏照台抓走了?
就听濯清尘继续说:“朕手足稀薄,兄弟凋零,为增皇室之亲,欲收苏氏之女为义妹,赐号文和,不知苏大人意下如何?”
面对苏照台时威风的架子没有了,苏运思又变成了“啊哈嗯哼”的传唱家,“啊……义……陛,陛下?”
白无生偷瞧着苏运思的表情变化,憋着笑,上前一步,“陛下圣明!”
这些大人们各怀鬼胎,京中谣言愈盛,眼看这后宫皇后之位要被苏家抢了去,早就恨得牙痒痒了,如今看皇帝亲手打破谣言,立刻跟上白无声,朝臣一同高呼,“陛下圣明。”
皇帝连公主名号都想好了,苏运思敢不同意吗?不仅不敢不同意,他还得跪下谢恩深谢陛下看重。
“陛下厚爱,实乃小女之幸,苏家之幸,臣感激涕零……臣遵旨。”
这事一了,还不等苏运思回到队列,“光禄大夫苏运思,与子散播谣言惑众,扰乱朝纲动摇民心,证据确凿,你可知罪?”
“陛下……”苏运思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大理寺卿。”
常逸出列,上前一步,“臣在。”
“严查此事,一干涉事人等,秋后问斩。此后若再有此等流言蜚语传播,一律同罪。”
“是。”
-
“我还要顶上长得最好看的果子!”
太傅家的小孙女站在果树地上,仰着脑袋指着朝天的树桠上横生出的果子,茂密的叶子里忽然扫过一只手,果子不见了。下一刻,从叶子里伸出一只长胳膊,将手中的果子扔到了小姑娘的怀里。
小姑娘一只手捧着果子,一只手拉住步生莲的一根手指,“树上的哥哥,你的手变丑了。”
树上的哥哥有一双漂亮的手,这双手虽然会偷她的果子,但会帮她采花摘果,还会在她下树失败时把她拎到树下。树上的哥哥不常来,只会和长得像神仙的哥哥一同来。可是小姑娘左看右看,爷爷的五禽戏还没打完,神仙哥哥也没来,树上的哥哥这次是自己来的。
小姑娘眼珠转了转,忽然扔掉果子,两只手同时抓着步生莲伸出来的手往下拽了拽。紧接着,一片叶子打在她的额头,她被吓了一跳,“哎哟”一声坐到了地上,眼看着那只手慢悠悠地收了回去。
“小丫头,想把我拉下去,你得长得比这棵树还高。”
“哼!”小姑娘抱着胳膊,颇为不服气地偏过头。这是她认识树上的哥哥以来数不清多少次的失败了,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树上的哥哥长什么样。视线中慢慢出现一个身影,小姑娘站起来拍拍身上,“爷爷!”
太傅把小孙女抱起来安抚一会儿,便交给下人带小姐下去了。太傅先抽出戒尺,这才踱步到果树之下。
步生莲笑了一下,“老师,你又不会打我,还拿戒尺做什么?”
“不打你,是有婴一直拦着我,今日你自个儿送上门来,难道不是讨打的?”太傅顿了顿,“你如今已是堂堂正正的身份,怎么还走树上一道?”
步生莲只是笑,不说话。
太傅声音突然大了两分,“你偷跑回来的?”
这位树上的学生却总有本事让他破功,别的不说,反正如今听到步生莲的名字,太傅火气就先冒三分,感觉血液流通都比以往快多了。可这人混账不成样子,濯清尘偏偏护着不让打,说少爷混账是他濯清尘没有管教好府中之人,若罚当罚濯清尘,你说气不气人!
步生莲“嘘”了一声,“老师,您小点声,若被人发现,岂不是给陛下找麻烦吗?”
“知道是找麻烦你还敢私自跑回来!你来我府上是要做什么?”
步生莲调整了一下坐姿,“濯妟不好对付,北疆的仗还得打一阵。战事尘埃落定之前,我恐怕没机会回来了……陛下总想得太多,容易把自己绕进死胡同。老师,我不在的时候,您帮我看着他点儿,多管管他。”
太傅不屑地笑了一下,拿戒尺指了指树冠,“你说稀奇不稀奇,我最混账的学生,竟然让我管管我最听话懂事的学生?”
步生莲笑得更欢了,边笑边说,这人丝毫没有面对师长该有的恭敬,立马接话:“老师,这话您也不觉得打脸,陛下听不听话,您还不知道吗?”
世家扎根朝堂之深,几乎到了与朝堂共存亡的地步,这也是为何当初秦氏坚信他用朝臣之罪能够解秦家困境。濯清尘若是听话懂事,就该一边用着世家一边制衡世家,而不是新帝继位,先动世家,让世家的祸火到现在还没烧完,几乎是把朝堂翻过来抖了三抖,将藏污纳垢的地方尽数清刷……不对,打散重装换新了一遍。在离经叛道这上面,濯清尘可是比任何人走得都远。
太傅气哼了一声,把戒尺扔到还没来得及收走的果筐上,然而思及此事,他又叹了口气。太傅甚少出门,但这些事还是会随着人言落到他的耳朵里。濯婴这半年如同独行之人在三尺没腰雪中蹚行,举步维艰。话都说得轻巧,一句“清查”说出口何其简单,但要如何查,如何判,如何防止世家反扑,最难的是如何在此基础上仍然保证朝堂的正常运行,不让朝堂崩溃。这些事情做起来不知道又要熬尽濯清尘多少心血。听说濯清尘的咳疾,今年春上又犯了一次……
太傅抬头看了一眼茂密的树叶,将军私自离开驻地乃是重罪,若非听到了这些风声,这个坏东西也不会如此匆忙地赶回来。想到此处,太傅又叹了口气。
步生莲听着他没完没了的叹气声,又笑了,“如今新官到位,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老师,莫要忧思,对身体不好。”
太傅摇摇头,“你倒是心大。”
步生莲该说的话已经带到,朝堂之事他远在北疆难以插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看了眼日头,起身要走,“下次来给老师带北疆的烧酒,早朝要结束了,学生回去了!”
“诶,小子!”太傅喊住步生莲,“你可还欠我一杯拜师茶,莫要欺我衰老,便以为我记性不好。”
-
朝会之后,皇帝召苏照渠觐见。
“如何想到为百姓家的姑娘教书?”
苏照渠端正行礼,“臣女幼时曾混迹寻常百姓家,与他们结交才知平民女子处境艰难,虽一人之力有限,但做些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好,便生出此心。”
“书苑成与不成,你当如何?”
“成,愿女子书苑如百花齐放,在各地推行,不成,便当断则断,重新来过。成与不成,臣女只求问心无愧。”
“如今苏家被抄,你从何处寻得修建书苑的钱财?”
“我手中尚有一些银钱,除此之外,这些女学生们多会女红,也会一同出力。学苑并非我一人办起,是学苑中的所有人一起将学苑托举起来的。”
钉子的消息是苏照渠自及笄便开始尝试办学苑,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失败了就重新来过,十几年的时光全在磨这一件事,后来被苏家三番五次阻挠,仍暗中进行这这一项事业,可见其心至诚至坚。
“册封公主的诏书会和户部拨来的银钱一同送至你府上,后续若有缺漏,你可着人去找白无生。”
苏照渠一贯冷清的脸上露出一点藏不住的惊讶与疑惑。她并未立时朝谢天恩,陛下这三问,是问她的诚心、决心与计划。但皇帝恩赐,于书苑是好是坏,苏照渠也需要考量——若皇帝只是一时兴起,或者被群臣阻挠让此事中道崩殂,反而会让女子学苑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若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将女子学苑拦腰截断,而是要毁去根系了。
苏照渠反问道:“陛下可知,朝中大臣势必会反对此事?”
“自然知道。”
“若朝臣阻挠,陛下当如何?”
“该做之事,阻挠无用。”
该做之事?可是人们只觉得这件事不合身份,有悖祖宗规矩……
“陛下为何要兴办女子学苑?”
“合该如此,早该如此。”
甚至……不止如此。濯清尘看着手下的改革大纲,科举革制、税改法、通商条约……女子学苑只是其中的一步,大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某人的笑脸自脑海闪过,濯清尘笑了一下,觉得这路上繁花盛开,很有牵着少爷的手一探究竟的必要。濯清尘看向苏照渠,“今年殿试已过,三年之后,便让朕一睹大昭女子的才干。”
因为一句“合该”与“早该”,苏照渠放下心来,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喜色。三问三答又三问三答,让对方都放了心。待殿门重新被关上,濯清尘刚坐到矮书案旁,听到窗户响了一声,步生莲走了过来。
“怎么还走窗户上瘾了?”
“毕竟末将是偷跑回来的,不敢大张旗鼓。”步生莲坐到濯清尘身边,“文和姐姐乍一进来时冷若冰霜,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
濯清尘不满,“昨日还苏家的女儿,怎么今日就文和姐姐了?”思及,濯清尘犹豫道:“你对姑娘似乎都格外……怜惜,是因为你娘亲……”
“我们娘亲。”步生莲打断他。
“是因为我,我们娘亲,还是因为……”话说一半,濯清尘也不知从何处说下去了。
“因为什么?”
“你可曾想过,如果没有当年的祸事,如果你没有遇到我,娘亲可能早已给你相看亲事,再过两年,你就该成家立业了。”
“不会啊。”步生莲腻在濯清尘跟前,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濯清尘的手举到自己面前,左看右看,抓着濯清尘的那只手慢慢上移,从抓手腕变成抓掌心,又变成了抓手指。最后,步生莲在他指尖落下一吻。步生莲抬起头,目光清亮,语气理所应当,“如果不会遇到你,我来人间走这一遭做什么?”
步生莲想了想,声音放缓了,“我幼时便见娘亲网罗女工,施以生计,延州时见宁安郡主以身入局,证延州清白,丹若姑娘以身饲虎也要留在延州把消息告诉我们,如今文和公主一人之力,为天下女书生谋了一条世人未曾想过的路。我敬佩她们,便知‘英杰’二字,当有一半是女子撑起的。”
“可惜哪怕如今开始,也已经晚了许多年。”
京中前有一女后有二姝,那一女在入宫之前,也曾被满京城的人夸赞过……原本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濯清尘并不打算原谅她的所作所为,但他作为君主,不能看不到这个闭塞压抑的朝代对人的异化和折磨。
步生莲摇头,“可于后世来说,这便是最早的。”
濯清尘笑了。
“会遇到麻烦吗?”
“会。但监察司清查,孟怀序和十七已经把一切就绪,殿试结束白无生也已经把这些及第学生安排妥当。新来旧去,那些人既要忙着救自己后院着的火,还得想办法保住自己的位置。等他们反应过来,苏姑娘的书苑想必已经置办稳妥了。三年之后,朝堂焕然一新,而女子书苑蔚然成林,便不会再被轻易摧毁……你笑什么?”
步生莲扑到濯清尘身上,濯清尘一手撑着地,一手接住他。步生莲几乎忘神地看着濯清尘,许久,才又张口道:“哪怕没有世家苏运思,也会有新贵苏运思,若以后……”
“没有你想的那个以后,我不是濯阙,做不来那种事。”
“我知道,我只是……”步生莲抬头看着他,“以后怎么办?”
如今濯清尘尚且能以北疆战事推脱,但世人不会容忍堂堂大昭皇帝一生无后无嗣。
濯清尘缠绕着步生莲的发梢,“你觉得……虞佑如何?”
“世人会觉得,陛下疯了。”
且不说朝臣和世人会如何看待皇帝过继外姓,单说虞佑:濯清尘如今还没做什么,民间已经有了“新帝偏宠武将”的传言,虞佑是虞将军与宁安郡主所出,生长在延州,若是他来做太子,朝臣只怕会恐慌此后朝堂便是武将的天下。
濯清尘却说:“虞佑与我不同,他不曾被皇室的腐朽‘教化’,或许能走出一条别的路。”
濯清尘坐直,握着步生莲的手腕,在他摊开的掌心描画,“白无生有才干,只在户部位子上委屈他了,合该再往前走一步。孟怀序将监察司打理得不错,等把朝中人换上一批,他也该在别处施展才华和抱负。有这二人在,朝中新贵旧党很难再掀起什么乱子。到时候,虞佑的路也会容易一些。”
他来刮骨断腕,他来做乱世最后一个昏君,然后把清了淤毒的天下交到新人手中。
步生莲连着濯清尘在他手中描画出来的“太平”二字,将濯清尘的手指一同握进掌中,“那你怎么办?”
濯清尘要做的何其艰难,朝臣不解,百姓不知,天下不容,这样的一条路,这样艰难的一条路,要让濯清尘怎么办?
“我?”濯清尘笑了,“我不是有你吗?”
步生莲再次前扑把濯清尘压在身下,他想起当年在太子府书房外,濯清尘彻夜不眠,对着一条条法令反复斟酌修改的样子。世间人心多变,而一人赤子之心从未改。步生莲学着濯清尘的动作描摹他的眉眼,世人都不知濯清尘到底有多好,连濯清尘自己也不知,只有他知道。步生莲笑了,“你的登基大典,等我从北疆回来再办,好不好?”
濯清尘把他拉下来,拉到自己怀里,在他耳侧落下轻轻一吻,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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濯清尘第二天醒来时身边床铺已经凉了,“阿莲呢?”
“少爷说怕您送他难过,昨夜三更便已起身上路了。”
“他还说别的了吗?”
“说……”午令犹豫了一下,破罐子破摔,“少爷嫌弃宫里的红瓷瓶太丑了,走前将太承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编排了一遍。”
濯清尘一愣,“哪一个?”
“早些年先帝赏的那只虎爪釉里红。”
濯清尘失笑,“收到库房……不了,就摆在那里,等阿莲回来,让他自己布置去。”等将军摇身一变变回他的小少爷,不知会给他作什么妖捣什么乱,他得提前给少爷找点事做。
“对了,宫里有没有不让伤口痕迹消失的药?”
午令愣了一下,“有是有,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场面的药,陛下是要……”
濯清尘按了按肩膀,心中尽是欢愉,“给朕找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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