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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
北疆九月，寒霜已覆草尖，荒原的风卷着砂砾和冰冷的泥土气息，如同无数鬼哭狼嚎的哨子，昼夜不息地刮过半城军垒。
谢临境端坐在军帐中，听着斥候对拓跋王庭动荡的回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铁案。
拓跋宏没死之前，瀚朔王其他的儿子不敢妄动，不过是阴沟里窥伺的老鼠。如今这头压制他们的雄狮轰然倒塌，谁也按捺不住那些躁动与野心。
帐帘陡然被掀起一条窄缝，穆元带着一身寒气闪入，刻意压低的声音依旧掩不住一丝惊异：“世子，营外暗哨抓住一个擅闯警戒线的人，形迹鬼祟。”
“他自称是瀚朔二王子拓跋滔的军师，名叫尤因，点名要面见世子您。”
“尤因？”
谢临境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此人阴鸷隐忍心思诡谲，是拓跋滔最信赖的谋主。传闻此人父亲本是苍鸿人，母亲是瀚朔部人。
“让他进来。”
帘门再次掀起，带进一股刺骨寒气。一个裹在灰色不起眼皮毛斗篷里、身形瘦削的身影被两名亲兵夹在中间带了进来。
来人约莫三十上下，身材不算魁梧，甚至显得有些清瘦。面颊清癯，颧骨微高，容貌上倒的确不太像是瀚朔人，少了瀚朔人那份暴戾狂躁，多了一股内敛的阴柔与书卷气。
然而那双狭长的眼睛，却如同草原狐狼般，在抬头的瞬间，目光精准地落在大案之后的谢临境身上。
“谢世子，久仰大名。”尤因行了一个不卑不亢的瀚朔贵族礼，神态从容不迫，汉语字正腔圆，带着奇特的韵律感，“在下尤因，是我家二王子的军师。”
谢临境看了他一眼，神情有几分散漫，手下还翻看着军务：“你家王子送你这个两不沾过来，是在向他的父王表忠心吗？”
两不沾，是瀚朔用来侮辱那些跟苍鸿人通奸之后生下来的孩子。这种人在苍鸿尚且被人低看一眼，在瀚朔连牛马牲畜都不如。
尤因听到这话脸色未变：“世子不必怀疑我家二王子的诚意，我父的确是苍鸿人，可是我的母亲却不是寻常瀚朔人。”
谢临境指尖停顿，目光有些探究的落在尤因的脸上。
“我的母亲和二王子乃是族亲姐妹，按照辈分来论，我是二王子的亲表哥。”尤因继续说道：“当年我的母亲就是因为爱上了我父亲，被瀚朔王认为有违天道活烧而死。”
“我是被母亲临死之前送到二王子的母亲那里，冒死保下来我一条命。”
“不知道这个秘密，够不够说明我家二王子的诚意。”
帐内烛火跳动，光线在尤因那张清癯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诚意？”谢临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探询，“尤因军师，定北军和瀚朔部之间，诚意两个字不管从彼此谁的嘴里说出来，都极其可笑。”
“世子睿智。”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更低，眼神却很坦诚，“自古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吾主命我前来，正是要向世子递送一份前无古人的诚意。”
“既是为救瀚朔，也是为了让北疆苍生免于兵戈之苦，共创太平。”
“太平？”谢临境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尤因，你们瀚朔人的刀锋可还染着我北疆将士的血。”
尤因神色不变，声音却更加诚恳：“世子所言极是。”
“往日兵戈已经无法改变，然而世子可知，如今我瀚朔王庭之内，拓跋宏更具野心，更渴望用战火淬炼功勋的大有人在！”
他身体微微前倾，“拓跋七王子拓跋锋，是拓跋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此人年富力强，性情暴虐更甚其兄十倍，崇尚武力征服，视人命如草芥。”
“手下有一只他亲手训练出来‘黑山狼骑’，若是让他成为下一任瀚朔王，到时北境千里，必将再染血海焦土！”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爆射：“反之，我主拓跋滔，虽同为拓跋王子，却向来主张约束部族，发展畜牧，开通互市，与苍鸿和睦共生。”
“世子想必还记得三年前风狼口那次的屠杀，正是我主竭力劝阻大王放归北疆战士，却被拓跋宏出尔反尔于半路残忍截杀。”
谢临境眼神微变，那次的屠杀已经过去了三年，可却像是昨天发生过得一样。他当时不明白为何拓跋王庭会出尔反尔，答应了交换两族士兵，却事到临头出尔反尔，当着他们的面屠杀北疆战士。
尤因没错过谢临境的眼神，继续说道：“吾主当时便有些察觉不对，却已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即将踏上归途的将士倒在血泊之中。”
“以血浇灌的土地，除了生出更多仇恨的荆棘，永远不会开出和平之花。若是世子愿意相助，我主愿与世子永修和平，有生之年不犯北疆一草一木。”
尤因的条件不能说不令人心动，这一仗虽然定北赢了，可是父亲去世，士兵也是伤亡惨重，檀淮卿也陷入昏迷生死不知，谢临渊像是个活死人一样。
此时不仅瀚朔部需要休整，就连他们也需要时间喘口气。
只是拓跋滔的意图很明显，不过是想借刀杀人，用定北军这把刀光明正大的为他扫清登王之路上的障碍，事后翻脸不认人也干得出来。
谢临境声线冷淡：“永修和平？我何不趁此机会彻底摧毁你们瀚朔大军，将这和平与否的主动权彻底拿捏在自己手里？”
尤因双手交于胸前鞠了一躬：“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世子愤怒，还请世子相信吾主的诚意，不论此次与世子谈判的结果如何，吾主都绝不会伤其一根毛发。”
谢临境心头闪过一丝没来由的寒意：“你在说什么？”
“那位从天陵而来的沈先生，来的时候是三个人。”尤因的语速有些慢了下来，“沈先生目前已逃，陶歌已死，还有一位是沈先生向拓跋宏递上的投名状。”
尤因说的话同样也是谢临境的疑惑，拓跋宏有多憎恶苍鸿人，他比谁都清楚，此人绝对不是沈久闻凭借三寸不烂之舌，随便翻动两句便能让他对其言听计从的。
除非是沈久闻做了什么事，并且是跟定北军甚至是跟谢临境相关的，才让拓跋宏这么无比的相信他。
尤因继续说道：“此人身份和世子爷息息相关，”
话音刚出，谢临境几乎捏碎了桌角，眼睛死死盯着尤因。
“乃先前被困天陵，后被沈久闻秘密带出来，武安侯世子妃。”
“咕咚”一声，谢临境怀疑自己产生了幻听。
一旁的穆元“铮”地一声利剑出鞘，立时劈在尤因颈侧，砍出来一道细细的血线：“世子妃现在何处？”
尤因快速继续直接切入正题： “吾主所求相助，只在‘势’字！无需定北军费一兵一卒。”
“只需世子调派一支精兵强将，前往边境附近的风狼口扎营！”
“只需三天，三天内世子只需做出一副破釜沉舟，势要与瀚朔决一死战的姿态即可。”
瀚朔部这一次惨败的阴影还未完全消弭，王庭内，甚至各部族中，那些被拓跋宏穷兵黩武拖垮，就不想再战的主和派便会靠向二王子，把定北军的威胁变成拓跋滔争取支持的筹码。
谢临境的掌心被木屑扎的血淋一片，穆元在一旁有些急切的说道：“世子勿信这小人的话，若是世子妃真的在他们手里，我只需三十精锐，夜潜敌营一定可以把世子妃救出来！”
“如何？”尤因只目光灼灼地看着谢临境，“只需三日的虚张声势，便可让世子您得到一个真正愿意，并且能够信守承诺的瀚朔新王。”
谢临境几乎咬碎了牙关，他知道尤因没撒谎。
出口的声音依旧冷静，“我如何知道这不是拓跋滔借我之力登上王位后，转头就撕毁承诺的缓兵之计？”
尤因笑了一下：“事成之前，我会一直留在世子这里当人质。”
“我与吾主自幼一同长大，如影随形兄弟情深，这件事情世子随便找个人去瀚朔打听一下便知我所言非虚。”
“若吾主登位后违背盟约背信弃义，世子可即刻取我头颅祭旗！”
谢临境听到这句话眼睛落在了尤因那张脸上，若只是寻常的表兄弟，尤因大可不必说出来这样一番话。更何况瀚朔王庭那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地方，恐怕也没什么兄友弟恭的情谊。
他的目光扫过尤因解开厚重皮袍领口的脖颈处，那里系着一根用某种坚韧皮绳编织的挂链，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粗粝，与尤因身上较为整洁的文士气息格格不入。
皮绳的尽头，悬着一枚色泽深黯，却被打磨得异常温润光滑的成年狼牙。这枚狼牙不算特别巨大，但形态完美，像是主人刻意挑选过的一样。
引人注目的是紧贴着这枚狼牙下方，和狼牙衔接相连的固定处，皮绳并非简单地穿孔而过，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图腾编法。
这种结名为长生结，唯有拓跋王庭新降生的王子，方有资格拥有。
由王庭大祭司亲手采集初生王子胎发一缕，混以草原最神圣的青狼颈鬃，再以神明前祭献九九八十一天。编织过程，需伴随大祭司三天三夜不间断的祷告与古礼加持。
待到王子成年之时，需亲自深入荒原，择群狼之首挑战，猎杀头狼取下狼王口中狼牙与之相结。
拓跋部信仰认为，此结蕴含着狼神的守护与先祖的祝福，是伴随王子一生护佑其平安与荣耀的守护符。是拓跋王族每一位王子永不除下，比性命更重要的象征。
尤因的身份，恐怕不单单是一个谋士，表哥那么简单。
帐内沉默片刻，火盆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谢临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了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你来此处，二王子可知晓？”
从进入军营刀斧加身都游刃有余的尤因，听到谢临境的话罕见的愣了一下，跟着嘴边一抹有些苦涩的笑：“世子既有此问，便知此次结盟，吾主绝不会反悔。”
谢临境缓缓靠回椅背，手指再次落在冰冷的案几边缘，沉默片刻后。
“穆元！”
“末将在！”
“传我军令，命骁骑营都尉李承志率本部五精骑，携带所有军旗！多备鼓号！即刻开拔前往风狼口！”
“到达之后，依令行事，立寨要大，军旗要显，鼓声要密，每日操练动静越大越好，务必做足全军集结，全力北进血战到底的准备。”
“是！”穆元领命，大步流星转身而去。
谢临境目光转向尤因：“尤因先生，这三日，就委屈你暂且在这营中做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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