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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应
其中的一幅画卷上,景色正好,草长莺飞,几个孩童在奔跑着放纸鸢,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
刘泰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笑容,两颊的皮肉禁不住颤动。
因为年少失怙,他将对父亲的向往和孺慕之情全都转移到义父何卢身上,将他当作亲生父亲对待。其实细想下来,很多不合常理之处早有显露,只是他故作不知,自欺欺人罢了。
“你还不放下火折?”任知宜高声道。
这一高声,令刘泰回神,他抬眼望向何卢,神色复杂。
何卢面无波澜。
“泰儿,那些孩子的确是为父所生,他们都是外室生养,与我常年见不上一面,生而未养,哪有父子之情。我刻意藏起他们,是为让朝廷放心,不是为隐瞒于你。”
“泰儿你再想一想,他们如今已落到太子手中,为父要他们有什么用。”
“你我父子走到今日,已无退路。眼下太子和安王在我们手中,你我各挟持一个,北衙卫投鼠忌器,必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一起逃出京城,召回旧部,重新来过。”
刘泰眸中墨色翻涌片刻,绷紧的肩膀渐渐垂了下来。
“为王爷解开铁链,扶他过来。”刘泰吩咐手下人。
何卢轻笑。
他与这个义子生活在一起十几年,对他极为了解,很清楚说什么话最能打动他。
何卢卸下铁链,晃了晃略略发酸的手腕,“泰儿,北衙卫打算从承恩伯府攻进来,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刘泰点头。
暗探将余下的人制住,守在墙角下,为何卢和刘泰争取时间。
景郦怒吼,“何卢,你逃不掉的。”
何卢仰天大笑,“一个太子,一个安王,如何逃不掉?还是说,景相想让大胤卫氏皇脉就此断绝?”
“等一等。”叶蕴之突然道。
何卢侧目。
叶蕴之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笺上的墨,神色平静,“何卢,云门镇之案有你洗不清的罪孽,即使逃出去,也再难得民心,取天下。”
他缓缓站起来,扬了扬手中纸笺,“我已写下罪己书,将所有罪责担了下来,你何卢只是被逼行事,情有可原,如此便可东山再起。”
何卢眯起眼睛,望着叶蕴之。
“我还可以与你一起走出去,当着京城百姓的面念出这封罪己书。”叶蕴之继续道:“我只有一个条件——不能让安王活着!”
何卢一怔,接着瞥了一眼卫枢,放声大笑。
天家哪里来的兄弟情!
他原本就奇怪,卫枢为何不顾危险来救一个与他争夺储君之位的异母弟弟。
原来卫枢是想一举两得,一来,得到一个仁爱之名,二是可以确保安王死在他这个逆贼手中。
何卢呵呵一笑,“叶大人对东宫真是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本王答应你。”
— — — —
安王府的门大开。
刘泰拿着火折挟安王走出,后面跟着的是何卢、太子和叶蕴之。
庞大海见状,神情一凛,“众卫听令,不可放箭。”
叶蕴之站在王府门前,面向众人,“嘉以四年,罪臣叶蕴之知疫症之情,误信奸佞之诡谋,至云门镇千人命丧,血染云江。彼时愚钝之极,每忆及此,肝肠痛断。”
此奸佞正是今日之逆贼何卢,罪臣宁以寸磔之死,换元恶伏诛。”
最后两句话,叶蕴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几乎同一时间,他飞扑向何卢身上,右手捂在何卢的眼睛上。
“啊啊啊……”
何卢凄声嘶吼,捂着双眼的手指缝间冒出黑血,他猛地挥出一掌,将叶蕴之打飞出去。
陡生的变故让刘泰一惊,他冲到何卢面前,“义父!你怎么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何卢凄厉大喊,他的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血窟窿,内里空洞洞,里面已经没了眼珠,鲜血汩汩直流,极其可怖。
乍见此景,刘泰又惊又骇。
庞大海瞅准时机,一箭射掉刘泰手中火折,众卫冲将上去,将二人制于戟下。
卫枢急忙扶起叶蕴之,“老师。”
叶蕴之吐了一大口血,右手掌处也有一处血窟窿,一片血肉模糊。
“老师,怎么会这样?”
叶蕴之摊开手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殿下,这是百毒虫。”
“百毒虫?”卫枢惊讶。
“百毒虫嗜血,只要闻见血气,便会立刻钻入创口中,蚕食人的血脉,它还尤其喜欢吞噬人的眼珠。”
卫枢震惊地望向正在地上痛苦打滚,疯狂抠挖自己眼睛的何卢,“难道老师将百毒虫带在身上?”
叶蕴之喘了一口气,“来这里之前,我已做好与何卢同归于尽的准备。我划破手掌,以血驱虫。此虫吞噬掉何卢的眼珠之后,会从耳朵钻出,殿下务必让北衙卫小心,不要沾上。”
“老师别说了,我先为老师止血。”
叶蕴之抓他手臂,“殿下不必白费功夫了,此虫名百毒,中者无药可救。”
“老师!”卫枢失声。
“当年走错一步,如今当有此报。”叶蕴之靠在卫枢臂上,“殿下不必为我难过。能在临死前替殿下除去何卢这个心腹大患,老臣也算死得其所。”
何卢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嚎叫传入耳中,令卫枢浑身胆寒。传闻,百毒虫毒入心腑后,痛如去骨。叶蕴之毒性刚入手掌,比何卢发作要慢,但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老师,我去找太医。”
叶蕴之道:“没用的,殿下。”
此时,任知宜一行人从王府中出来,看到眼前场景,俱是一惊。
任知宜捡起那张带血的“罪己书”,叶蕴之将云门镇所有的罪责放在何卢和自己身上,想要通过两人的死结束这一切。
默然片刻,她突然捡起地上的一把刀,递给卫枢。
“砍掉叶大人的右臂吧。”
卫枢倏地抬眼,双瞳巨震。
任知宜声音清冷,“毒入心腑,便再无机会,不如断一臂,保一命。”
卫枢接刀。
“不必!”叶蕴之按住他的手,“殿下保我一命又如何。我叶蕴之这一生身居高位,受朝臣百姓尊敬,如今声名尽丧,殿下就算保住我的性命,我又能以何颜面苟活于世?”
卫枢重重地闭上眼睛,握刀之手微微发颤。
“我一身罪孽,愧对云门镇一千多条性命,殿下就让我去地府向他们告罪吧。”
叶蕴之又望向景郦和范昉,“景相,范大人,我们当年做下的罪万死难赎。我们这几人中,明泽情志难解,自缢身死;钟黎家破人亡,死于非命;还有何卢和我,这些都是报应,你们也终究会有此报。愿二位好自为之。”
景郦不屑一顾,范昉听得却是周身发凉,只觉心口压得喘不动气。
庞大海走来,禀道:“殿下,刘泰被抓,其余十一人皆顽抗至死;何卢已中毒身亡。”
叶蕴之扯动唇角,笑了笑。
“死得好!”
他掀开右臂袍袖,黑紫色的经脉顺着掌心、腕部向上延伸,已至腋下。
他吃吃低笑半晌。
“还有一事。”叶蕴之望向任知宜,“请姑娘靠近一点说话。”
任知宜微微一怔,俯身下来。
“叶大人。”
叶蕴之开始感觉到剧烈的疼痛,他凭借意志忍了下来。
“任待诏,当初在临州的船上,姑娘听见我与殿下说的话了,对吗?”
卫枢身子一僵,望着她的眼神幽邃深沉。
任知宜也未料到,叶蕴之弥留之际,说的会是这件事。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叶大人,我并非有意偷听。”
叶蕴之叹声道:“那日,我瞥见姑娘的人影,才故意问出那番话,引姑娘误会;而殿下当时已对我生疑,是故意那样回答。”
任知宜蹙眉,“殿下待叶大人如父,怎会对您生疑?”
叶蕴之道:“一直以来,我对你都颇有成见。一方面,是我觉得你不好掌控,也不希望殿下因你耽于男女之情,另一方面,我想阻止你查云门镇案,所以就与景相联合,做下彦月公主的案子。殿下从那时已经怀疑于我,那一晚殿下是刻意说给我听的。”
任知宜瞪大眼睛,震惊不已。
从没想过,那些话的背后竟有诸多缘由。她想起那一晚的期待、惊喜、失落和伤心,心中五味杂陈。
卫枢心中的震惊更胜于她,他回想起那一段时日任知宜的改变,亦明白过来。
叶蕴之心口开始发痛,又呕出一大口血,“待我死后,不必移棺归乡,一把火烧了就好。”
“我已将你师母送回家乡,家中还有田产,殿下不追究叶家的罪责,我就已知足,不需要殿下再照顾他们。”
“我留下遗言,叶家子孙,世代不可为官,改学医术,行医济世以偿还我的罪孽。”
“啊!”
叶蕴之突然痛吼一声,他浑身颤抖,面上皮肉剧烈扭曲,情状瘆人。
百毒虫的毒性开始发作,痛如去骨。
没过片刻,叶蕴之开始在地上翻滚,痛得凄声嚎叫。
在场诸人见之,无不心惊胆颤。
“求殿下成全!”叶蕴之痛喊一声。
卫枢沉默半晌,别过脸,将手中之刀放在叶蕴之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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