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乐游山风景独好，他一身烟熏火燎气，冷冽山风吹了一夜将将散尽。

　　张翠微昨夜从蜀中回来，回到乐游山，茫然地找不到剑峰的路，就在峰头上吹风。

　　初日熹光慢慢照到温暖的岩石上，他浑然不觉暖意，骨血到指尖每一寸都是凉的，发白的指节攥紧了沈原先生送还的剑，旋即，一步一步，走下剑峰。

　　沿途新拜入李孤阳门下的内门弟子打招呼，他置若罔闻，径直去找韩香絮了。

　　韩香絮多日未见二师兄，只知道他神神秘秘查一些关于蜀中的旧事，她不问，二师兄总有一天会说。但这么久了，二师兄愈发找不到人影，十天半月见面说不上一句话，她打定主意还是要问个清楚。

　　所以一听说张翠微回来就快步找过去。
　　半道上，两人遇见。

　　韩香絮：“二师兄去哪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连说都不说一句？”

　　“回家一趟，确认了些事。”张翠微笑着说：“三师妹记不记得，少时曾和月桥长老路过蜀中，救下一群差点被拐卖的小孩？”

　　“时间有点久了。”韩香絮搜索枯肠，隐约有点印象，问他，“这和你在查的事有关系？”

　　“有点关系，在查拐走那群小孩的人，毕竟那里边有我。”

　　韩香絮皱眉，“二师兄，你别骗人了，那里边没有你，是一群凡人小孩。我爹并未驻足停留，倘若里面有一个有仙骨的孩子，乐游山那时候就会收容他。”

　　张翠微：“如果我说，那里边就是有我呢？”

　　他目不转睛注意韩香絮的神情，没有错过她眼底的震惊之色。

　　“不可能。”韩香絮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说道：“不可能，二师兄剑道天赋不低，仙途光明，不是凡人。”

　　张翠微笑着说：“三师妹，我可能还要离开乐游山一段时日……至于你我的事，若是等不到我，若是，还有更好的人，师妹，我并不介意。”

　　韩香絮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连呼吸都忘了，她难以置信，怒道：“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我就不说第二遍了。”张翠微伸手轻推她，之后决然离去。

　　韩香絮不自觉地伸出手，伸到半空又颓然缩回，她不知真相，亦有自己的骄傲，下意识的动作便罢了，却没有勇气再伸一次手了，只好用牙齿狠狠咬住唇瓣，咬出鲜血淋漓来也想不通为什么。

　　张翠微又去找沈原了，御剑飞过去的时候，站在朝歌剑上，他惊觉自己的人生有些可笑。

　　视为荣誉的家族并不清白，堪称骄傲的仙骨，本不是他的。

　　他就是个汲汲营营求活路的家族里，不学无术的小少爷，抢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搭上了仙家千金之子的筏子，自比君子，清高不凡。一切虚假回到原点，到头来辜负了家族兄姐，也没对得起心上人。

　　所有构成张翠微的，他的骄傲、矜持、温润来自他的出身涵养，但老天就是要他看清楚，一副君子皮囊是假的，所拥有的一切也本不属于他。

　　不知不觉间，他回来了蜀中只剩焦土的山庄，张翠微喊道：“陵川君，我来还仙骨了！”
　　连沈原先生都不叫了。

　　“我背后的仙骨就是殷沉岚死后遭人窃取的那个，同是剑修，天赋不俗，而我本是凡人。”

　　张翠微解开腰封，外着的锦绣蓝衫褪下，露出雪白的里衣，他将衣物叠好，连同佩剑，还有和三师妹定亲的玉佩信物，都搁到了一处干净的青石板上。

　　山崖风声猎猎，沈原迟迟不出现，张翠微听到了浅淡的叹息声，半褪去上衣，露出光滑的脊背，他伸手向后摸到了那块仙骨，没有摸到一丝疤痕。

　　想想也属正常，换仙骨的事都能做了，去个疤痕还不简单吗？

　　张翠微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柄冷铁寒光的匕首来放到身后，盘膝坐得端正，闭目不再看眼前消失的家族，不去管背后千里外的乐游雪山。

　　“不知道仙骨挖去之后能否活命，若是能活，劳烦陵川君在事毕之后，暂且帮我保管，十年后送往乐游山，就说，在一深山老林不可知之地发现的；若是不能保命，这些遗物依然劳烦您，至于尸首，便任由您处置。”

　　沈原一直看着他，被这一通抢先的剖白吓到了，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发什么疯，怎么还想不开了呢？

　　“殷沉岚前辈是您的好友，为他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理所应当。虽说换仙骨的事是太和山做的，由他们再换回来可能会保我一命，但凡人的脊骨并无用处，想必本来属于我的东西，他们应当没有留存。”

　　“况且，为保一条小命再去求太和山，太没面子了，还是劳您动手。”

　　啊，你小子想得挺周到啊！

　　沈原终于出声了，他道：“我不要。万一死在我手里，日后乐游山知道了，恐怕追杀我到瀚海，好日子不过了我才要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张翠微：“你不说没人知道。”

　　哎，沈原心下啧啧，还真是奇怪了。

　　他想过张翠微知道背后仙骨真相之后会怎么做，会谴责兄长姐姐与太和山密谋做下这等不齿之事，会沉痛悲伤磨掉所有的骄傲自此一蹶不振，若是个伪君子，会想方设法抹掉知情人继续做高高在上的剑仙。

　　可没想到，张翠微想的是，拿了人家的，那就还给人家，至于此中危险，生死有命，先还了再说。

　　沈原初初得知殷沉岚的仙骨让人挖走的时候，愤怒震惊，想的是一定要杀了那个偷盗仙骨的人。

　　知道这个人是张翠微后，依然生气，却知道不能杀。

　　一则碍于情义，他算是乐游弟子的先生，再则，张翠微并不知情。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那人不是张翠微，沈原想为已死的殷沉岚讨仙骨，讨回来殷沉岚并不会复生，却会害了一条性命。而殷沉岚在被挖走仙骨前，确实是死人无疑，为死人的尸身完整，而害死一个人，沈原觉得，殷沉岚不会愿意。

　　“乐游山有你的心上人，蜀中虽无铸剑张氏，但你家人安然无恙，只是没有了基业而已，世上仍有那么多眷恋的人事，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原想让他清醒点，说：“赎尽了仙骨的罪孽，却留下了令至爱哀恸的罪孽，不欠外人的，所以要亏欠至亲之人？”

　　张翠微低语：“也许不会死。”

　　沈原哂笑，听听你的声音夹在风里和低声啜泣呜咽有什么区别，这话你自己信吗？

　　“不怪你的家族让你沦落到这一步？”

　　张翠微身躯微微摇晃，旋即轻轻摇头，“兄长、姐姐、家族，宁可自毁百年基业都没有和太和山撕破脸，是因为我。”

　　“因为我是乐游弟子，因为太和山有我的把柄，在我和百年基业之间，他们选择了我。”

　　沈原：“要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和太和山利益相关，你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不对，要是这样，我根本就不会遇见三师妹。”张翠微怀念似的笑道：“其实大把的凡人需要仙骨，试验一定有风险，太和山决定换仙骨的凡人不一定是我。”

　　“但是我跟兄长姐姐说，想再遇见当年惊鸿一面的小神仙，兄长他们太骄纵我了，凡是我想的，他们都会帮我做到。”

　　因为他说的一句话惹来了如今理不清的债。

　　沈原感叹，“真是最好的哥哥姐姐啊！”

　　谁说不是呢，就因为弟弟想，仙凡的天堑也要去跃一跃，跃过之后还不告诉他。

　　这么好的哥哥姐姐，要是知道辛苦撇清楚干系的弟弟自寻死路，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庞然大物的铸剑世家一旦坏了名声，张翠微难逃干系，届时太和山泄露换仙骨之事，张翠微人人喊打不提，还会连累乐游山。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而现在，张翠微没有了家族，至少明面上如此，之后他哥哥姐姐再做任何事都和张翠微无关，而太和山手握的换仙骨的把柄，反而会变成反制太和山的手段。

　　还活着的兄长姐姐不会来和他相认，张翠微的家人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中，恩怨两消，没有了家族所作所为的拖累他在仙门中的声名，来日太和山为保全自身便不会轻易说出换仙骨之事，他就是安然无恙的。

　　他的兄姐将他推入了乐游山的怀抱，从此，再与他们无关，还免去了被拆穿换仙骨的风险，如此苦心，都叫他浪费了。

　　张翠微冷且淡淡说：“我知道他们为我好，但我不能接受偷来的、别人的仙骨。”

　　“我听说阿欢到乐游山教你们永恒之爱，三句不离死，她最讨厌老古板死正经，你这门课是不是没通过？”

　　张翠微：“……通过了。”

　　“人都会死的，死那么简单，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在归路上重逢，殷沉岚走在前面，他的仙骨走在后面，你总有一天会带着他的东西去找他，现在着急什么？”

　　“不着急，只是将偷来的东西还回去，补罪而已。”

　　沈原：“这世上哪有什么非要人一死才能弥补的罪过啊！”
　　或许有，但张翠微并非十恶不赦。

　　张翠微好似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认真问道：“请先生告知，我该怎么做。”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要命的事最好不要做，不然我怕被人追杀。”

　　沈原意有所指，双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装模作样地将手放到眼睛上方瞭望——就算尸身不腐，沈原先生肉身的视力应该不行的吧？

　　不过呢，张翠微沿着他瞭望的方向看去，很厚的云层上，看不透碧蓝天空，说不定真的藏了人。

　　“……”张翠微慌忙穿上衣服，整理仪容，云层上的人影显露真身，还有一丝咸咸的水滴落到他眉间唇上，砸得人五迷三道的。

　　好一阵慌乱无奈啊，沈原啧啧两声，摇着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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