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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老鼠
阴沉的天,最终还是下起了雨。
先是一点一点,黄豆粒大的雨点子砸着地面,然后“哗——”的一下,铺天盖地。
已经是过了中秋,晚秋时节,冬日未至,这个时候竟有这样瓢泼的雨,实属罕见。
李玄甫撑着伞,从赋税司衙门出来,一路走到了宫城右边的天妃宫。
落了伞,进去天妃宫后,和宫里的小道士说明了来意,小道士便将他带去了一个班房。
班房里,正是那日的光华十君,他们此时正盘腿坐着,嘴里念念有词。
“各位施主,李大人到了。”
江南举子们睁开眼,见着李玄甫,皆是激动无比,“李大人!”
“各位别来无恙,”李玄甫看着这十人,“我是奉了十八爷的命令,带你们出去。”
赵圭等人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我等在此地侯君多时,十八爷有任何吩咐,我们自当照办。”
李玄甫点点头,又让道士给拿了十把油纸伞,一人一把伞,撑着离开了天妃宫。
十一朵白色的伞花在灰色的雨幕中缓缓移动,像是天地里的十一只蚂蚁。
眼见着离宫城越来越远,举子们心里疑惑,却也不敢多嘴问,毕竟京都他们也是第一次来。
李玄甫带着这十人在一处停了下来,此处植有松柏些许。
松柏正对着的,是一处正门,正门上悬挂以匾额,匾额上书三字:御史台。
李大人怎么带他们过来御史台了?举子们还有些疑惑,却见着李玄甫已经撑着伞走了过去。
举子们也连忙跟了上去。
御史台门口的衙仆子见了是李玄甫,便准备放进去,但是又见着屁股后面跟了一群年轻后生,这群人并未穿官服,于是衙仆子便伸手一拦。
“这些,都是新来的,”李玄甫冷冷道。
“新来的?”衙仆子疑惑道,“吏部的文书何时下来的?小的怎不知道?”
“刚刚下来,”李玄甫瞥了衙仆子一眼,“是你们家大人直接同意了的。”
“哟!”衙仆子倒吸一口气,又扫了一遍这些人,“我们家大人不是没了吗?什么时候同意——”
“啪——!”
一个清晰响亮的耳光声在这粘腻的雨天里响起。
这个巴掌力道之大,衙仆子被打的是往退了好几步,一个没站稳,又是倒在了御史台门下。
“哎呦——”
李玄甫冷笑,“什么叫没了?你们现在的主子是御史中丞胡言吾!唐大人刚死,你这又是在咒胡大人么?”
举子们皆是倒吸一口气。
在江南之时,有听过京里的一些传闻。
御史大夫唐百虎为前朝的状元,六爷病故后,他作为仅剩不多的六爷党,做了御史大夫,而他的下属,十八爷党胡言吾,则变成了御史中丞。
唐百虎,死了?
衙仆子捂着被打的有些浮肿的脸,瞪着李玄甫,却没说什么。
李玄甫也不理他,带着这群目瞪口呆的举子便进去了御史台。
不知是不是因为下了雨,整个御史台都透着一分死气沉沉,漫天的灰色,漫天的冰冷。
李玄甫带着这十人,大大剌剌的往里走着,穿过一个又一个班房,昂首阔步。
班房里的言官们皆对李玄甫投来诧异的目光。
但李玄甫只当他们是空气,任凭整个御史台将这些人翻来覆去的看上几遍。
江南举子哪里受过这待遇,不少人刚想着要不要举手作个礼,就听见李大人厉声道:
“慌什么!”
举子们连忙又将手缩了回去。
“将孔夫子那些的都放一放!想在这儿混下去!脸皮一定要厚!心肝一定要黑!”
“是!”
举子们接受着人生的第一堂课。
走在最前面的李玄甫神色冷冽,好像一个毫无感情的杀手,一步一个脚印,坚定的朝着前面走去。
御史中丞的班房处,门并未关闭,听到有脚步声过来,伏案写作的胡言吾抬起头。
“李大人。”
胡言吾将笔搁下,看着李玄甫,以及他身后的江南举子。
“这些,就是十八爷给我送来的人?”
李玄甫点点头,看着胡言吾。
胡言吾的眼圈发红,眼眶里却并未见任何水汽,脸上倒也不见哀色,只有冷静,死一般的冷静。
昨日,御史大夫唐百虎被发现死于诏狱,享年六十九岁,为服毒自杀。
作为唐百虎的唯一门生,胡言吾内心的痛苦,恐怕无人能及。
这样的痛苦,李玄甫也曾经历过。
看着最后一个学生死在自己面前,原本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丧失了所有理智,化身夜叉鬼,将整个县衙的人屠戮至尽。
李玄甫心里也是难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因为只有经历过相同痛苦的人,才知道语言的安慰是多么的鸡肋。
“你们好,我是胡言吾。”
胡言吾起身,施施然走上前来,与这些举子们道。
见到了传闻中的御史中丞,举子们欣喜的同时也有几分吃惊。
这御史中丞,也未免过分年轻了些?
面前这人看起来不过刚过了束发之际,圆圆的脸蛋上还挂了些许的稚气,可那一双通红的眼,却含了一份与年龄不相符的威气,这股子威气,硬生生的杀了过来,竟也是让人不敢直视。
像是一只极力克制着狂躁天性的老鼠。
“以后,大家就一起做事了,”胡言吾淡淡道,看着这帮疑惑的举子,他又道:“李大人和你们说过没有?过来这边……”
李玄甫刚要开口,就见着一个举子抢先开口道:
“知道!自然知道!我等前来御史台助大人,一切都听大人的!”
李玄甫微微点头,这些个举子,算是孺子可教。
“好,”胡言吾点点头,“诸位过来御史台,不辞千里从江南奔来,我胡某人是感激的,但朝堂局势复杂,略有不慎便是个死,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我们既然来了京都,那便是作了准备,您是十八爷的人,我们听您的,就是听十八爷的,”还是那个举子道。
这些,就是段暄给他送来的人,能助他的人。
胡言吾一哂:“真是初生牛犊子,不知生死为何物……”
李玄甫对着胡言吾一拱手,“十八爷交代的事情,下官已经办到,下官现须回衙门,同十八爷复命!”
胡言吾一作揖,“李大人辛苦了,请。”
“请!“
举子们也是整齐划一的作揖,客气的送着李玄甫离开御史台。
“轰隆——”
深秋里的雨夹杂着一丝令人窒息的绝望,又冷又湿,寒气穿过衣服,穿过皮肉,直至骨髓。
段暄站在自家衙门的屋檐下,看着那洋洋洒洒的秋雨。
李玄甫撑着伞从雨中走了过来。
“王爷。”
“嗯,事情办妥了?”
李玄甫将伞收了,“下官已经将举子们送到。”
段暄点点头,“很好。”
李玄甫知道段暄担心胡言吾,但又不肯问,便道:“胡大人,消极的厉害。”
段暄点点头,“我待会儿去看他。”
唐百虎的死讯是昨日下午传出的。
唐百虎在死前,一个人把御史台的罪全都认了。
最后畏罪自杀。
大理寺怕被攀上关系,将唐百虎的口供,以及死之前的自言书全部上缴。
噩耗传出来的时候,胡言吾已经出了大理寺,正与段暄在一起,兴致勃勃的和段暄炫耀,他是如何威逼利诱那蠢得要命的大理寺卿。
然后,旁人的一句:唐百虎畏罪自杀了!
胡言吾便直接晕厥了过去。
但是第二天,他仍旧去御史台衙门办差。
恩师就这么被人逼死了,旁人不知他是忍了多少的痛,打起精神强撑着御史台这文人衙门。
唐大人已经死了,活着的,更要好好的活。
“再过几日,先帝便要葬了,”李玄甫眼皮微垂,缓缓道了句。
“嗯。”
面对这句无关痛痒的“嗯”,李玄甫深吸了一口气,又是抬头看了一下段暄,最终无言,转身进了衙门里。
先帝葬后,便是新皇登基。
十三爷已经布好了局,将朝堂内外的势力都巩固了一番,而此时的淳于琳珉,却依旧在太庙里日夜忏悔,面壁思过。
李玄甫对此深感焦虑。
其实不止李玄甫,整个赋税司都处于一种焦虑状态,所有人的神经都在紧绷着,一步一步走来,眼看着事情都在朝着坏的方向奔去……
段暄依然是一脸漠然,好像这些事都和他没关系。
他抬头看着屋檐外。
外面的世界大雨倾盆,黑沉沉的天像要是要塌下来。
没有丝毫犹豫,段暄抬起了脚,从容地走进了雨里。
一只巨大的乌鸦划过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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