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一宿的喧闹，轩怡睡得并不舒坦，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如雷在耳，即便关紧了门窗也无济于事。轩怡醒来时，天色未亮，不知何时，身边的奶奶正悄悄地下床，准备做饭。轩怡一身的困倦，翻了个身子，继续睡去，再次醒来时，身边站着爷爷，正用手推着自己，轻声地叫着自己。
　　轩怡看了眼时钟，才七点多钟，正欲蒙头盖被耍赖再睡，却被爷爷给止了住。“起来，起来，今天跟爷爷团拜去。八点开始，可不能迟到。”
　　轩怡无奈，不情愿地起了床，穿衣吃饭。
　　爷爷所说的团拜，是县政府的新年团拜会，每年大年初一的上午举行，不过是个简单的茶话会，形式随意，大家都带着家眷，相互认识认识，一起拜年聊天。以往老陈都回村过年，已有多年没有参加。
　　这样的团拜会，自己也曾经历，不过是成人间场面上的事。轩怡一直没有明白，爷爷为什么会将自己带上，直到在县礼堂门口，遇见站在门边，迎接每位来客的老粗。
　　看见轩怡，站在老粗身后的楚老师立即迎了上去，亲切地拉着轩怡的手，将他们引到了老粗面前。
　　“老陈啊，新年好，你可是好多年没来了啊！”老粗的声音洪亮，由不得人听不见。
　　“呦，这不是轩姑娘么，你也来啦，新年好，新年好。”未待老陈回礼，老粗瞧见身后的轩怡，热情地问候。
　　两人一起向楚县长拜年后，老陈将轩怡拉到楚县长面前，“今天我带轩过来，一来带她出来见见世面，二呢就是带过来给你拜个年，你给瞧瞧，这半年的变化。”
　　“早就见过啦，上次见时也是在这礼堂，他们舞蹈训练，那时候就觉得轩姑娘怎么一下子长开了，出落了，变漂亮了。那次她在门口叫我，我一时啊，都没认出来。这次一瞧，竟然比当时还要高挑，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啊！”老粗的夸赞，语调起伏，一下子将大家的目光吸引到轩怡的身上。
　　身边的楚老师适时补充，“楚县长，你看，她这身材模样，符合礼仪表演的要求了吧。”
　　“符合，符合！” 老粗笑声爽朗。
　　四人交谈之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或刚刚到来，等在老陈身后，预备着和老粗拜年，或被老粗的笑声吸引，从礼堂里出来探个究竟。四下里议论声起，评论着轩怡的身材相貌，众人的目光里充满着好奇，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如此这般，又是符合了什么条件，要参加什么表演。偶尔有声音细簌，语带讥嘲，不知何处何人所说，却总能随风而来。再次被置于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指点点，轩怡感到十分地局促，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站立。
　　“轩，我们进去吧。”楚老师发现了她的不自然，将她拉进了礼堂。
　　进礼堂的路上，楚老师关心着轩怡：“不习惯？成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在意女性的外表，不论她到了什么岁数。男人看女人还好，只有好恶，而女人看女人，却多了嫉妒与诋毁。”
　　听了这话，轩怡一时懵懂，女人的世界她从未涉足。
　　“长得漂亮，就不要怕人嫉妒，长得不好，更不要怕人嫌弃，上天给了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重要的是你要坦然地接受，活出自己。你可以可爱，可以活泼，可以青春，可以优雅，可以有韵味，但这些都该是你自己活出来的，不是别人口中的。不要怕被注视，因为你值得被注视，不要怕被冷落，因为你生来与众不同。”这些话从楚老师的嘴里说来，话语激昂，凭生出一股傲气。
　　“陈轩怡，你正值青春，上天待你不薄，你自己又如此地努力，那么你就该被人注视，被人议论，不要怕，要懂得去享受，至少要学会坦然面对。”楚老师看着轩怡，进一步劝道。
　　懂得享受，坦然面对？这极大地冲击着轩怡的观念，活了三十多年，她最怕的就是被人注意与议论。小时候，但凡有所表现便被寄予厚望，直到无力承受而备受冷讽，但凡有所犯错便被批评指责，甚至棍棒相加。不能越矩，平凡是福，不知何时成了他的人生信条，他懂得了压抑自己，更善于将自己丢进尘埃里，湮灭于众生。即便工作以后，经历了些世事，磨练了些心性，可他的心底，还是不愿突出，害怕突出，被人议论。而如今，居然有人告诉自己，要享受议论与被注视。
　　轩怡一时无法理解，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进到厅里，又是如何坐了下来。
　　茶话会正式开始，惯例的开场是领导致词。老粗走到场地中央，祝愿在座的各位新年快乐，回顾了一年里发生的喜事与获得的成就，展望明年的几项重大愿景。而其中一项，轩怡听得，便是开春之后，运作已久的茶厂正式出茶，她知道，自己已然躲不过被人注视，被人议论了。
　　茶话会没有主题，老粗致词后，大家各自散了开，见过面的互相拜着年，要好的则围坐在一起吃茶闲聊。空气中，飘着喜庆的音乐，虽不大声，却也让人听得。楚老师和轩怡随着几位姑娘占了一桌，闲聊的话题在时尚和明星之间来回。
　　这几年，时尚的变化更加地让人难以把握，明星也如雨后春笋般争相冒出，传统的杂志已然无法引领潮流，电视成了时尚的先锋。而在这没有电视的小县城，时尚仿若凭空出现般，带来了新奇与震惊。就如现在正在说话的姑娘，她伸出双手摊开手掌，将十根手指展示给在座的姑娘看，她每根手指的指甲，晶莹剔透，宛若水晶一般，闪着光泽，甚是好看。
　　“这是美甲，现在国内可没有，我去香港的时候，我堂姐带我去做的。”看着周边姑娘们羡慕的目光，那姑娘得意地说，“今年流行黑色，我可不敢做，只敢做裸色，为了这美甲，可是好几天不敢洗手。”
　　“确实漂亮。”围着的姑娘们发出啧啧的赞美声，端着她的手指，看得仔细。
　　这是一场时尚的比拼，谁都不愿落人之后，那时尚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地涌来，一浪比一浪新鲜。以至于多年以后，当人们回顾这段时光时，赋予它一个特有的名称，叫做赶时髦。
　　身处其间的轩怡依旧兴趣缺缺，这类话题依然无法激起她一点儿的好奇。看着身边的楚老师也卷入了她们的讨论，轩怡百无聊赖，一个人孤坐着，显得格格不入。
　　不时有小伙子过来，和在座的姑娘们拜年，一些人多有停留，和其中的某位姑娘说上一说，殷勤之意明显。两人说话时，其他人便默契地不说话，安静地听着，而轩怡便成了小伙子打破沉默的对象，她这年纪，高不成低不就，大人眼中的孩子，孩子眼中的大人。拜年的小伙便借着和她说话，随口关心着她的名字，她的学业，适时地结束话题，得体地退了出去。待那小伙走远，姑娘们便笑作一团，相互打趣八卦，好不热闹。
　　轩怡甚是头大，总是被人当作道具，重复着毫无痛痒的话，还不得不虚情假意地配合着，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绷不住了。而更出乎她认知的是接下来姑娘们的话题，若是不熟悉的，姑娘们便是竞相扒拉着他的信息，从身体尺寸到个人能力，再到个人情历、社会关系，很快来者便被扒得干净。若是相熟的，便是撺掇着替人牵线，什么生肖星座，血型样貌，这配与不配都是转瞬间的事，开始时欣赏着的某个特点，说着说着竟嫌弃了起来。轩怡听得胡乱，不得条理，感觉自己的思维总跟不上他们的节奏。
　　轩怡索性不理，在场中寻得了爷爷的身影，起身向他走去。
　　轩怡来到爷爷身边时，爷爷正和面前的人说得投机，他的神色恭敬，脸上的笑容从未放下。
　　那人见有人靠近，好奇地看着，停下了对话。
　　“轩，来的正好，介绍一下，这位是茶厂厂长。”爷爷发现了轩怡，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旁，“这是我家孙女，叫陈轩怡。”
　　“叔叔，新年好。”轩怡礼貌地问候。
　　“我认得你，去年元旦茶艺表演就是你吧。”那人有点吃惊，“还真是。。。这一年没见，要是走在路上绝对认不出来。”
　　“今年茶厂出茶时的茶艺表演，她也会参加。”爷爷接话。
　　“噢？”厂长有些意外，“不是请了专业的模特了么？不过，我相信，有您孙女的参与，表演一定会更加精彩。”厂长话题一转，将这个尴尬带了过去。
　　“到时，还得请您多多照顾。”爷爷继续道。
　　“好说，好说。”那厂长显然不愿继续这话题，随便逮了个人拜年，抱歉离去。
　　“爷爷，为什么非得要我去参加表演，人家模特不更专业？”轩怡还做着努力，劝说爷爷。
　　“轩，陈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让出去。”爷爷的声音不大，却语气坚毅，不容辩驳。

　　一个上午，虽然无趣，却也过得飞快，轩怡和爷爷回家时，已是临近中午。午饭后，爷爷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厅里，自顾自地泡着茶。轩怡回屋睡了一觉，醒来后便进了自己的屋里学习。依着塔下村的习俗，今天老陈家无人拜访，轩怡抓紧时间，将鹭城寄来的试卷做完。
　　一套模拟卷下来，已是黄昏时分，鹭城一中的模拟卷题量太大，难度又不小，着实费了她不少的精力，不过也让她收获颇丰。一下午的伏案，使得她脖子酸胀，脑袋沉沉。她活动着脖子，伸了个懒腰，伸展之后，倦意更浓，于是双手作枕，慵懒地趴在了桌上小憩。
　　当轩怡醒来时，天色已黑，不知何时。她点亮桌上的煤油灯查看，不过是六点刚过。厨房里传出炒菜的声音，奶奶正忙碌着准备晚饭，轩怡提起灯，起身去帮奶奶。
　　转身之际，随着灯光的移动，身后的黑暗中闪现一人，轩怡始料未及，吓得一声惊叫，险些将手中的灯丢掉。
　　“爸！怎么坐在这里，也不出声？”轩怡定了定神，开口问道。
　　“看你在忙，也就没有打扰你。”父亲回道，带着歉意。
　　“坐了多久？”
　　“你趴了二十七分钟，至于什么时候进来，我也不知道，来的时候你还在写作业。”父亲回答，语气温和，晃了晃手中的表。
　　“我去帮奶奶，”轩怡解释，提了提手上的灯。
　　“噢，那我也出去。”父亲起身，跟随着轩怡出去。
　　路过客厅时，轩怡偏头往客厅了望了望，客厅里一片黑暗，并没有灯光。她试探着叫了几声爷爷，并没能从黑暗中得到回应。
　　轩怡疑惑，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拐进了客厅。随着灯光的转移，黑暗中显现出爷爷的身影，他并未外出。此时，身后传来奶奶的抱怨，“天黑了，叫他点灯，也没个回应。”
　　轩怡走近，将灯放在了桌上，此时的爷爷正坐在桌旁，发着呆，不知在思考着什么，杯里的茶已凉透。
　　“吃饭了，爷爷。”轩怡将圆桌上的茶盘撤去，为晚饭腾出桌面。
　　“吃饭了，爸。”身后的父亲也坐了下来。
　　“好。”爷爷回答，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恢复了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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