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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惊蛰
帝都南城,文风巷。
与桂花巷的市井烟火不同,文风巷静得多。巷子两旁多是青砖灰瓦的院落,门口挂着某某私塾、某某书斋的匾额,空气中似乎都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气息。
赵青崖的“青松书塾”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两扇黑漆木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不甚整齐的童子诵读声,稚嫩的声音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慕容清羽在巷口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明显可疑的盯梢者,这才缓步上前,叩响了门环。
不多时,一个总角小童拉开门,好奇地打量着他:“先生找谁?”
“学生慕名而来,求见赵青崖赵先生,请教经义。” 慕容清羽拱手,语气谦和,姿态放得很低。
小童眨了眨眼:“先生今日不见外客,您请回吧。” 说着就要关门。
慕容清羽却上前半步,声音压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承明。”
小童的手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警惕和茫然,显然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但似乎被交代过什么。他看了看慕容清羽,丢下一句“您等等”,便转身跑了进去。
片刻后,诵读声停了,一个穿着半旧青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约莫六十许岁,脊背微驼,但一双眼睛却依然清澈锐利,此刻正带着审视和深深的疑惑,看着门外的慕容清羽。
“阁下是?” 赵青崖的声音平缓,带着长年教书特有的顿挫感。
慕容清羽再次躬身:“晚生姓穆,单名一个羽字,江南人士。游学至京,听闻先生学问精深,尤擅《春秋》微言大义,特来请教。方才所言‘承明’,乃晚生家中长辈提及,说若遇疑难,或可向知‘承明’之人求教。”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姿态放得极低,但“承明”二字,却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对方紧闭的心门。
赵青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上下打量慕容清羽,目光在他虽然落魄却难掩清朗的气质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形上多看了几眼,眼底的疑惑逐渐转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
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侧身让开:“既为学问而来,请进吧。童儿,今日放课,让他们早些回家温书。”
小童应声去安排。慕容清羽随着赵青崖穿过小小的庭院,来到后院一间清净的书房。书房不大,四壁皆是书架,堆满了书卷,窗明几净,一盆绿意盎然的文竹摆在案头。
赵青崖示意慕容清羽坐下,亲自斟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承明’……这两个字,老夫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了。年轻人,你究竟是谁?你口中的‘家中长辈’,又是何人?”
慕容清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那枚李崇明太傅给他的、代表身份的羊脂玉佩——这是东宫旧物,上面刻着简约的流云纹和一个小小的、古体的“羽”字。他将玉佩轻轻放在桌上,推向赵青崖。
赵青崖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如遭雷击,整个人猛地一震!他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拿起玉佩,对着窗光仔细辨认,又翻到背面,摩挲着那个小小的“羽”字刻痕,老眼之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
“这……这是……东宫……”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慕容清羽的脸,仿佛要从中找出二十四年前那个活泼聪颖的小皇孙的影子,“你……你是……”
“晚辈慕容清羽。” 慕容清羽不再隐瞒,坦然相告,同时留意着赵青崖的每一丝反应。
赵青崖手中的玉佩几乎要拿捏不住,他猛地站起,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过身去,肩头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那是一个老人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悲愤、愧疚与无处宣泄的痛苦。
慕容清羽静静坐着,没有打扰。他知道,这块玉佩,这个名字,对眼前这位当年曾公开质疑“承明之变”的老臣而言,意味着什么。
好一会儿,赵青崖才勉强平复情绪,转过身来,已是老泪纵横。他重新坐下,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至宝。
“殿下……不,公子……老臣……老臣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您……还能见到东宫血脉!” 他声音哽咽,“李太傅……李太傅他果然……果然做到了……”
“李太傅已于昨夜,为护我周全,慨然赴死。” 慕容清羽声音低沉,将昨夜太傅府中惊变简略说出。
赵青崖听罢,更是悲愤交加,捶胸顿足:“奸佞当道,忠良蒙冤!李公高义,日月可鉴!公子,您此次回京,可是要……?”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已燃起一种近乎狂热的、殉道般的光芒。
慕容清羽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他知道,赵青崖这样的老臣,对正统、对旧主有着近乎偏执的忠诚,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容易感情用事,未必是冷静的盟友。
“赵先生,我此次现身,并非要立刻掀起腥风血雨。” 慕容清羽语气冷静,“时移世易,当年真相被层层掩盖,萧煜宸根基已固。贸然行事,不过是徒增牺牲,正合了那些希望我自投罗网之人的心意。”
赵青崖眼中的火焰稍敛,露出困惑:“那公子的意思是……”
“我需要真相,需要证据,需要能够真正撼动其根基的力量,而非仅仅是一腔热血。” 慕容清羽直视着他,“李太傅给了我一份名单,上面是当年事变后,仍心存忠义、或对真相存疑之人。赵先生名列其中。我冒险前来,是想知道,先生如今,是否还愿意,为揭露当年冤案、为枉死的东宫三百余口,尽一份心力?”
赵青崖几乎没有犹豫,斩钉截铁道:“老臣苟活至今,日日受良心煎熬,所求便是能有沉冤得雪的一日!公子但有所命,老臣万死不辞!只是……” 他脸上露出忧色,“老臣一介致仕文士,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如何能助公子?”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 慕容清羽道,“您清流声望犹在,门生故旧虽散落各地,但仍有影响。更重要的是,您当年曾公开质疑,必然掌握一些外人不知的细节,或知道哪些人当年虽未发声,但心中存疑。我需要您帮我串联起这些分散的火星,收集一切可能指向当年阴谋的证据——无论是人证、物证,还是看似不起眼的疑点。”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但此事凶险万分。萧煜宸耳目遍布,李太傅刚出事,他们必然警觉。任何动作,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先生须得万分谨慎。”
赵青崖肃然点头:“老臣明白。这把年纪,生死早已看淡。能为旧主、为真相尽最后一份力,死得其所。” 他想了想,道,“公子,老臣确有一些线索。当年负责审理东宫‘巫蛊’案的刑部一名主事,名叫周淮,此人后来升任刑部侍郎,但五年前因卷入一桩贪墨案被罢官,郁郁回乡。他曾私下对友人醉酒时透露,当年案卷中,有几处关键‘证物’的来历记录含糊不清,像是后补的。此人或许知道内情,且对朝廷心存怨怼,或可一试。他如今就住在京郊五十里的周家庄。”
“周淮……” 慕容清羽记下这个名字,“还有吗?”
“还有一人,或许公子不知。” 赵青崖压低声音,“当年东宫有一位武艺高强的侍卫统领,姓韩,名震。事变当夜,他本应轮值,却突然‘突发急病’被换下。事后,他并未像其他东宫属官那样被清洗,反而调入御前司,一度颇得信任。但十年前,他突然辞去所有职务,归隐京西翠微山,据说出家做了道士,法号‘玄真’。此人……很关键。”
慕容清羽眼中寒光一闪。韩震!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父亲颇为倚重的护卫之一。他的“急病”和事后际遇,确实蹊跷!此人若还活着,且心有悔意或别有隐情,将是极其重要的人证!
“翠微山玄真……” 慕容清羽默念。这又是一个需要冒险查证的方向。
就在两人密谈深入之时,前院忽然传来那小童有些惊慌的声音:“先生!先生!巷口来了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好像在挨家挨户打听什么!”
赵青崖和慕容清羽同时脸色一变。
这么快?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例行巡查?
“公子,从后门走!” 赵青崖当机立断,起身推开书房后窗,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背街小巷,“这条巷子通往后街集市,人多眼杂,易于脱身。”
慕容清羽也不犹豫,收起玉佩,对赵青崖拱手:“先生保重,一切小心。联络方式,我会另行设法告知。”
“公子保重!” 赵青崖重重还礼。
慕容清羽身形一动,如轻烟般掠出窗外,落入小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曲折的巷道深处。
赵青崖迅速关好窗户,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平定心绪,这才缓步走向前院。无论来者何人,他都必须应对,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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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慕容清羽离开赵青崖书塾的同时,桂花巷,“济世堂”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正是之前出现在巷口的那队“衙役”。他们不再掩饰,径直来到济世堂门口,为首一人面色冷硬,腰间佩刀,抬手就重重拍打门板。
“开门!官府查案!”
沈墨正在内堂照看云汐,闻声心中一凛,示意徒弟稍安勿躁,自己整理了一下衣衫,面色平静地走去开门。
门开处,七八个精悍的官差涌了进来,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医馆内的每一个角落。
“官爷,这是……” 沈墨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恭敬。
为首的官差亮出一块腰牌,上面刻着“京畿巡检司”的字样,冷冷道:“奉命搜查,近日有江洋大盗潜入京城,可能藏匿于各医馆药铺,疗伤取药。你这济世堂,近日可有收治可疑伤者?可有陌生人频繁出入?”
沈墨心中了然,什么江洋大盗,分明是冲着慕容清羽和云汐来的。他面上不动声色,摇头道:“回官爷,小医馆生意清淡,近日诊治的多是附近熟识的街坊,并无生面孔的伤者。官爷若要搜查,请便。” 他侧身让开,神色坦然。
那为首的官差一挥手,手下立刻散开,在前堂、药柜、甚至后院柴房仔细搜查起来,动作粗暴,翻箱倒柜。
沈墨垂手立在一边,心跳如鼓,但脸上依旧平静。慕容清羽已经离开,云汐被藏在内堂的夹壁暗室里,那是他早年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悄悄修建的,极为隐蔽,寻常搜查很难发现。药渣等物也已及时处理。
一个官差查到了后院的厢房,正是之前慕容清羽休息和云汐躺过的地方。他仔细检查了床铺、地面,甚至凑近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沈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空气中,或许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和药味。
那官差皱了下眉,似乎有所察觉,但并未立刻发作,而是转身出来,对为首者摇了摇头。
为首官差眯起眼,打量着沈墨:“沈大夫,听说你医术不错,在南城有些名声?”
“不敢当,糊口而已。”
“那前两日,可有人来买过大量金疮药、止血散,或者……请你出诊救治重伤之人?” 官差的问话开始带上针对性。
沈墨心头一紧,但语气依旧平稳:“金疮药、止血散是常备药材,每日都有售卖,记录在账,官爷可查。至于出诊……小老儿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除非极熟的街坊,甚少出诊。近日并未出诊救治重伤者。”
“是吗?” 官差显然不信,他走到沈墨面前,目光如刀,“可我怎地听说,昨夜附近有人见到一个受伤的黑衣人,似乎朝你这方向来了?”
沈墨背后渗出冷汗,脸上却露出苦笑:“官爷说笑了,昨夜小老儿早早歇下,并未听见任何动静。这桂花巷虽偏,但也不是荒郊野岭,若有受伤的黑衣人大张旗鼓过来,街坊们早就议论开了。”
双方正在僵持,忽然,内堂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不小心碰到了墙壁。
声音虽小,但在寂静的医馆里,却格外清晰!
所有官差的目光瞬间投向通往内堂的门帘!为首官差眼中精光爆射,手按刀柄,厉声道:“里面是什么?!”
沈墨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但依旧强自镇定:“是……是内子,身体不适,在内间歇息,怕是起身不小心碰到了东西……”
“让开!” 官差一把推开沈墨,就要往里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医馆大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呼喊声:
“沈大夫!沈大夫!救命啊!我爹他厥过去了!”
一个半大少年满脸惊慌地冲了进来,差点撞到门口的官差。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官差们动作一滞。沈墨趁机上前,对那少年急道:“王小哥,莫慌!你爹怎么了?”
“不……不知道,正吃着饭,忽然就倒下了,口吐白沫,怎么叫都不应!” 少年带着哭腔。
沈墨立刻对那为首官差拱手,语气焦急:“官爷,您看这……救人如救火!能否容小老儿先去看看?就在隔壁巷子,片刻即回!医馆您尽管搜!”
人命关天,众目睽睽之下,官差也不好强行阻拦。那为首者脸色变幻,看了看内堂门帘,又看了看焦急的少年和外面开始聚集的街坊,最终冷哼一声:“速去速回!我们在这儿等着!你们两个,跟他一起去!” 他点了两个手下。
“多谢官爷!” 沈墨如蒙大赦,赶紧提起药箱,跟着少年和两名官差匆匆离去。
他心中清楚,这少年来得蹊跷,恐怕是有人暗中相助,为他解围,也为内堂的云汐争取时间。但夹壁暗室能撑多久?慕容公子何时能回?危机,只是暂时延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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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初刻,怡和轩。
苏晚晴站在西窗边,窗户推开一条细缝。她的手心握着那枚蜡丸,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宫墙外,隐约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以及太监特有的、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是运送换洗衣物的板车队伍。
就是现在!
她用火折子点燃了蜡丸。蜡丸遇火即燃,发出极轻微的“嗤”声,随即,一股极其特殊、难以形容的淡香飘散开来。那味道确实很怪,像是桂花凋零前最后一缕甜香,混合着某种清苦的药草气息,又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并不难闻,却绝不属于宫中常见的任何一种香料。
气味顺着窗缝,袅袅飘出,融入早春微寒的空气中,越过西墙,向着墙外那条僻静的宫道弥漫而去。
苏晚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窗外,竖耳倾听。除了板车声和吆喝声,并无其他异常。
成功了吗?那个叫小顺子的太监,能闻到吗?就算闻到,他能理解这气味的含义吗?他会冒险传递吗?
一切都是未知。
时间一点点过去,板车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宫墙外重归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晚晴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的蜡丸早已燃尽,只留下一点点灰烬。她不知道这孤注一掷的尝试,是否将讯息送出了这深宫牢笼。
而此刻,距离怡和轩数重宫阙之隔的冷宫区域,皇帝派出的调查小队——由一名御前司的副统领带领,两名经验丰富的仵作(兼勘察现场)以及四名侍卫组成——已经完成了初步的搜查。
他们的发现,远比预期的更加惊人。
他们不仅确认了苏晚晴曾经居住的破殿有人长期生活的痕迹(且不止一人),更在慕容清羽后来独自藏身的、更偏僻的一处废墟地下,发现了一个隐蔽的、人工开凿的浅窖。
浅窖里,有男人换洗的衣物(虽然破旧,但尺寸绝非女子),有打磨锋利的简易武器(非宫制),有干粮储备的痕迹,还有……一小块未燃尽的黑色布料,布料边缘有焦痕,质地特殊,像是某种夜行衣的碎片。
最让副统领瞳孔收缩的是,他们在浅窖壁上,发现了几道深深的划痕,那划痕的走向和力度,绝非普通流民或宫女所能留下,更像是……某种武功招式留下的痕迹,或者,是极度痛苦时指甲抓挠留下的。
“大人,这里……绝对藏过一个男人,而且是个练家子,可能还受过伤。” 一名仵作低声汇报,语气肯定。
副统领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黑色布料和几件有明显特征的男人旧衣包好。他知道,这些东西带回宫中,将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苏晚晴口中的“阿羽姐姐”,根本不存在。冷宫里,曾有一个男人,一个身份不明、身怀武艺、行踪诡秘的男人!
这消息必须立刻禀报陛下。
他挥手下令:“封锁此地,留两人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其余人,随我速回宫复命!”
一行人匆匆离开冷宫,朝着皇宫核心疾行而去。
夕阳西下,将帝王的宫阙染上一层血色。各方探查的结果,正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即将奔涌至最高决策者的面前。
慕容清羽刚刚从赵青崖处获得重要线索,却不知身份暴露的危机已迫在眉睫;沈墨正借“急诊”拖延时间,但济世堂的暴露似乎只是时间问题;苏晚晴发出了警报,却不知是否有效;而皇帝萧煜宸,即将拿到最直接的证据。
所有人的命运之线,在惊蛰时分的傍晚,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拉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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