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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六)
那身似蓝似绿的衣裳,华贵又隆重,头上的玉冠,衬得他宛如天上的月,美丽又脆弱。
陈灼告诉尚吉,这是为订婚那天准备的衣服。原来他早就知道没有这一天。
王琬厉声呵斥道:“陈灼!放下你手里的剑!”
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的她快步跑上台阶,虎贲军将她护在殿外,不让她靠近,唯恐殿中的人手里利剑伤到她。
台阶下的忠臣连声喊“护驾”,虎贲军在门外严阵以待,鹰骑在外围架上了弓弩,安平王悄悄示意他的亲兵静观其变。
陈启看起来十分虚弱,面色苍白、神态疲惫,好像下一刻就要从椅子上滑落。王琬断不能忍受他在众臣面前如此失态,她朝左走,向殿中两人的正前方靠近,挡住高台下的人群:“陈灼,陛下待你不薄,你竟背信弃义、两面三刀、恩将仇报!你若不迷途知返,今日踏不出这德宣殿。”
“他没有,这是误会!”情急之下,尚吉替陈灼辩驳,“陈灼,你在做什么,你不想伤害陛下,你说啊!”
他曾经发誓,若不对陛下忠心耿耿,就五雷轰顶、五马分尸。只要他说没有,她就竭尽全力保住他。
但陈灼什么都没有说。他挥剑,将桌上的帝王冠冕挑开,垂旒断裂,白玉珠一颗一颗砸在地面,随着那纷乱的声音,过去二十年的情谊皆荡然无存,尚吉最后的希望也化为乌有。
武将军想要趁机从侧面的台阶接近,陈灼只冷声道:“所有人都不准靠近。”
那剑紧紧贴住龙袍衣领上的一截脖子,武将军不敢再向前。
但有一人是不在乎陈启的生死的。
“灼儿!”安平王向上走去,他不明白陈灼在做什么,但他依旧向前,迎接他迟来二十余年的胜利。
陈灼却开口:“父王,儿臣不孝,没有听你的劝阻,请立刻退后,否则我不会再留情面。”
安平王和玉珺夫人都愣住了。
陈灼捡起桌面黄色的卷轴往前扔去:“圣旨。”
卷轴落在地面敲出闷闷的声音,从阶梯上一级一级滚落,最后停在安平王脚边。
安平王拾起那卷书写了今夜结局的圣旨。
“永康五年八月十四……朕病躯难支……安平王之子,天纵之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受命于天,敬授尔位……”安平王双手颤抖,声音断续不清。
府峥嵘等人上前夺过圣旨,逐句阅读这份——退位诏书。
“尚吉,你没有和尉迟信一同死在宫外,真是可惜。”陈灼冷声道。
尚吉看着御书房内的景象,听着周遭混乱的话语,微张着嘴一动也不动,只有陈灼以目光回应她的沉默。
此刻,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陈灼变成了真正意图谋反的罪人,尉迟信是他杀的,尚吉是被陷害冤枉的,其他人都是来护驾的。
太可笑了。
纵然她一再心存侥幸,可陈灼到底也承认了他所负的罪名,他不是无辜的,不是清白的。她一厢情愿地要拯救他,认为陈灼有苦衷、被逼无奈,可他说自己是心甘情愿,两页信纸上唯独写了他一个人做过的事。
安平王惊慌失措,一声声“来人”,四下却没有他的人出现,只有光禄勋带领的一列列禁卫军前来,在德宣殿外再牢牢围上一层。
陈灼相信,安平王藏匿的亲兵已经被处理好——私自带兵入宫会是死罪的,父王。
他跟荣基达成了交易,一道兵符,换他无声无息处理掉那些士兵。
陈灼不会有好下场,文臣言官也会不遗余力地痛批他。
王琬望向尚吉,要她动手。陈灼也向她投去目光,仿佛在邀请。
她最后看了陈启一眼,他嘴唇已没有血色,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尚吉拉紧了弓弦。
松手那刻,闹剧落幕了。沙沙的声音作响,梧桐树的树叶早已纷纷凋零。
*
子时月挂在高空,皇宫又变回那清冷寂静的模样。
建朝以来,永巷囚室从没有关押过犯人。今夜,黢黑潮湿的石牢迎来了第一位受审的罪人。
狭窄逼仄的牢房,两侧点了十数支蜡烛依旧不甚明亮,陈灼淡然坐着,那张熟悉的脸满是释然。
“刚才那一箭,没有杀我。”陈灼的手包扎过,可这一箭又近又准,即使伤好了,他也再握不住筷子、握不住画笔和棋子、握不住刀剑弓矢。
好在,他的双手,从今以后也不需要再紧握任何东西了。
“身为廷尉,若有可能,犯人在处决前必须审判,”他的身前,尚吉慢慢走近,“你为什么这么对他,你是他的亲人,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才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以为我们三个对彼此来说都一样重要。尽管史书上会将你写作逆臣,但我们都知道想要谋权篡位的是你父亲。你为什么要助纣为虐,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一定要流血死人你们才觉得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问我父亲和母亲?”
“我想问你,你是只为了他们,还是你也想要?”
“在这牢里,我会跟你说,都是他们的错,与我无关么?我可以独善其身吗?”他虚弱地笑了笑,明艳似火又清高如月的人,摇晃一下仿佛要从世上消失,“我学的东西和陈启一样,我不比他差,我为什么不可以想要呢?如果我也有资格争一争,小吉,你会支持我吗?”
“如果当初你能直接这么问我就好了。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们机会去了解你、支持你。”尚吉很少哭,此刻她和陈灼在咫尺间对视,陈灼的眼神像水一样,“事到如今,你我都已经做出选择了。”
令我心痛的不只是你的所为,还有你的隐瞒、你的逃避,你对我们从来都不真诚,也欺骗自己。
“你说要当丞相,我没能看到那一天了,所以先提前恭喜你。”
“谢谢你。”
“是我要谢谢你。”
“你知道,我不像陈启那样冷静,相信事情都有定数,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亲耳听见你说你只是不愿出卖父亲,但从未有过谋逆之心,从未做过不忠之事。”
陈灼望着尚吉,珍惜着她最后一次注视。每一次,她都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听他说每一句话,这种神情他再也看不到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活着。不管我怎么选,我做的每一件事,对君不忠,对父不孝,对友不义,都该千刀万剐。不管哪一方落败,我的结局都是毁灭。”
尚吉深吸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门边,做了最后的判决。
“安平王世子陈灼,你一时糊涂、以下犯上,罪该万死。陛下顾念旧情,不忍心见你尸首分离。你良心不安,无颜面对陛下,服毒自尽。”
陈灼想起自己曾带着毒酒到牢房里见常馨儿,他那时问她心里恨不恨。果然到此刻他也并不悔恨,只是满腔愧疚。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尚吉背对着他,紧抓着牢门,但好像还是能看见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用他最得心应手的那种从容和轻笑。
“什么时辰了?”
闻言,尚吉愣住,没有来得及回答,接着,在这冰冷刺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陈灼说:“夕阳真美啊。”
她回头,火焰熄灭,月光消融在夜色中。火和月都终将归于黑夜,否则世上怎么会突然暗淡了一分。
这是他这一辈子最孩子气、最天真、最不含任何深意的话。他最后成为了愧对所有人的人。
他在父母亲的压力下,一辈子向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前进。他痛痛快快地高歌向前,又在尽头的地方毫不犹豫地折戟叛军。
陈启跟她说了他和陈灼在德宣殿里的最后一番话。
陈启问,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听到你说什么吗?
陈灼答,臣自知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但从未后悔。
尚吉跪坐在地上一遍遍回想德宣殿的对话、地牢的对话。
陈灼,你果然还是不了解陈启,他那时最想听到被押跪在地上的你说,望陛下宽恕微臣救驾来迟之责。
或者说你也跟我一样了解陈启,但你不愿意,你从来不要当任何人的棋子,也不是牺牲品,在这个故事,你始终是陈灼。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对命运不满,那就并肩与它抗争,就像我们的先辈那样,把错乱的棋盘摆正,至少是按我们想要的样子摆正,而不是扬手将它打翻,跟天下人开玩笑。
德宣殿里,陈启出神地盯着墙上那幅陈灼亲手绘制的祝寿图,《阳春》的调子仿佛还在耳边。
王琬悄无声息地立在他身后。
“琬儿,你来了。”
陈启双手背在身后,王琬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里:“梨花先生有言,聚散匆匆,佳会难重。”
“他是一定要死的,对吗?”
王琬沉默片刻,依旧道:“众臣不愿陛下姑息罪人,臣妾亦不能忍陛下受非议和背叛之痛,陛下可有壮士断腕之决心?”
陈启反手握住王琬:“小吉已经过去了。”
“还有安平王和玉珺夫人,陈灼保住了他们一条命。”
“你愿意留着他们的命?”
“陛下想听实话吗?活着对他们才是折磨。臣妾提议,褫夺安平王爵位和封号,将他们软禁西南,继续看守陛下的大好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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