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大人升官笔记

　　当时，她还要装乖学生，想办法借徐行的力去对付张钱两党。
　　“鸡都没起呢，我就要醒来，每日出门前拜拜各路神仙，保佑当日能平安回来。到了衙门，也没人愿意和我说说话，日日上值简直比上吊还痛苦……”
　　徐行耐心听着，不由想，那时他又在作甚？怎就没有帮帮她，让她的日子好过些？
　　虽说正是这样煎熬历练，季泠才能三年内就升到郎中之位，可这其中又有多少暗苦是本可以不必吃的。
　　“祝扶春是从山东司底下做起来的，又善交际，从我入户部认识他起至今，不知受了他多少次提点帮助。说起来，他也算是我半个师傅了。”
　　其实祝扶春对她的作用远不止如此。
　　第一年，她因为出身秉性，大多同僚都不大喜欢她。
　　第二年她熟悉了户部内外人事，祝扶春带着她在各处露面，为她引荐，替她说话，她的能力渐渐得到认可。
　　正当被众人夸奖年少有为的时候，又被爆出是个姑娘，一夜之间又跌回谷底。
　　两人一块儿在一堆牛鬼蛇神里熬着，祝扶春能听她抱怨，也能为她出谋划策，两人已然有了默契。如今她升了官，祝扶春也不介意，还能为她鞍前马后，她可不想失去这样的助力。
　　季泠还是很有眼力见，怕徐行真吃味了，这样的话可不敢在他面前说。
　　不过话说回来，徐行一向和光同尘，季泠就没见过他表露什么特别的喜好，更不必说显露对人的好恶。今日难得窥见他的脾气，季泠觉得还有点新奇。
　　徐行看着她拉过自己的手，季泠与他合掌，比了比手的大小，然后将手指一根一根塞进他的指缝间，扣住，晃了晃。徐行不禁莞尔，一下就没了脾气。
　　“这些是公事往来。私交中，他因母家是与我同宗，对我多有照拂，我已然承了他的情。若是他为我挡了箭，我便欠他一条命，这样的救命之恩，我还不起，也不愿欠。”
　　嫩葱似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挠了挠，徐行笑了出来。
　　“我已将缘由都告诉你了，不许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
　　口是心非。
　　季泠侧了侧身，朝他的方向歪了歪头，徐行适时接住倒向怀中的人，替她压住左臂上滑的衣裳。
　　季泠原本压着衣领的手正与他交指相扣，领口微敞，领边绣花贴着皮肤，随她的呼吸缓慢起伏。莲瓣白主腰上绣着荷池，小荷才露尖尖角，意境十足。
　　徐行撇开眼，看左肩的药已经半干，伸手替她拉上衣服，系好衣带。
　　季泠顺着他手臂的力道滑落在他腿上，闭上了眼。
　　徐行问：“累了？”
　　季泠点点头。才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她就累了，她如今越来越不中用了。
　　挪动了一下，一个冰凉的物什膈在腰后。右手一摸，是方才徐行代来的创伤药。
　　季泠将药放在他手中之际，突然想到徐行方才的话，猛然睁眼。
　　“怎么了？”
　　季泠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又流连到他的双臂、双腿、前胸。
　　“你方才说，这药是皇上新赏的？”
　　徐行还以为季泠担心他拿压箱底的陈药给她，解释道：“嗯，你放心，药效正新呢。”
　　“你说你用过了？”
　　徐行霎时僵住。
　　“说话，徐山止。”季泠仰头直视他的眼睛，“你受伤了？”
　　“没有，可能是我误口了，或是你听错了……”
　　“徐润旻，你不要骗我。”季泠神色微冷，下意识用双臂撑起身体。
　　无力的左手瞬间塌软下去，连带着整个身体。季泠把自己摔得眼冒金星，眼前如蒙大雾，搁浅一般喘着气。赤色丝缕血迹在肩头晕开。徐行脸色大变。

　　赵大夫连夜赶来，复诊了伤势，与徐行低声说着什么，两人同时看向季泠。
　　季泠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神情恍惚。待赵大夫走了，白芨端了刚煎好的药，浓重药气冲入鼻腔，季泠才回过神，试图曲动搁在小几上的左手，却无济于事。
　　“……怎么回事啊……”她的声音在颤抖。
　　左肩开裂伤口的疼痛如此显著，疼得她都要流泪了，为什么她的左臂却没有反应？哪怕有点疼痛也好。可是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顶多有细针扎在骨缝中的感觉。像幻觉一样，似乎不是来自她的身体，很难受，她想挠，却像在抓别人的皮肉。
　　“别怕，航青。赵大夫说了，这是正常的。那箭上有毒，当时又耽搁了一会儿，加之你身上还有其它伤，左臂是会恢复得慢些。”
　　季泠却听不进他的话，一直喃喃自语着“怎么办”。
　　徐行第一次见她如此全然无望般崩溃，竟也红了眼，低头的一瞬间，暗自抿了抿唇，将哽咽咽下后，轻吐一口气，拍着她的背。
　　“不怕，航青，我们听大夫的，会好的，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好好休息……”他连说着几个“好好”，季泠茫然问，“会好好的吗？”
　　“会的……会的……赵大夫专治刀剑伤，他说会好，一定会的。”
　　季泠很用力地点头，在给自己肯定，一下下的，下巴锥子似的戳在徐行肩上，他轻易借此感受到她痛苦的否定。
　　帘子后面，韩嬷嬷的声音传来：“少爷……”
　　徐行没有心思搭理，韩嬷嬷又喊了几回。
　　徐行看着季泠，很不放心，却也只能大步先走出去。
　　等再回来时，季泠似乎已经恢复了一些精神，脸色却比七月受伤时还要苍白。
　　季泠看向站在栏杆罩旁的徐行，抬眼也吃力。
　　“是不是，出事了？”
　　徐行面色凝重，点了点头，“胡善樘自尽了。”
　　可他牵连起的那些案子本还需要他的口供和线索。
　　“……去吧。”
　　徐行拥住她，在她额间落了一个安抚的轻吻，“好好修养，不要劳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得了季泠点头，徐行步履匆匆离开了。
　　撑着身体右手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季泠仰倒在大炕上，发呆地盯着空中。
　　小几上的烛火燃尽了，窗边只剩下月光。
　　她的眼睛始终没眨，任由眼泪直流，流到鼻腔喉腔里全是酸涩，把她淹没，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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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嬷嬷送着徐行走出浮云堂，走到院门处，览风阅云已经侯在马车边。
　　韩嬷嬷见他来去匆匆，连晚膳也来不及用，忙叫云萝她们送些点心来。
　　徐行接过食盒，半弯下腰，对韩嬷嬷说：“嬷嬷，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韩嬷嬷自徐行出生起就带着他长到如今，第一回听见他用这么重的词。
　　拜托。
　　“照顾好她，莫让她再用左手。她性子急，现在又在病中，总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要劳您多费心了。”徐行将一块玉牌交给韩嬷嬷，“若是她伤势不好，您就派人回徐家去请赵大夫。”
　　紫菀是公主府的人，不能常来，若是季泠察觉不适，通常就是去请外头的寻常大夫。现在这样的情况，外头大夫定是不可靠，还是要他的人来照料才安心。
　　到了诏狱，关押胡善樘的牢房内站满了人。
　　徐行站在尸体前，掀开白布，脖子血肉模糊，是用碎碗的瓦片割颈而死。
　　徐行皱眉，成珏示意旁人把布盖上，两人来到提审室里。
　　“怎么回事？”
　　这样大案的案犯，若是在锦衣卫里，通常都是悬绑起来，四肢不能动弹，怎么能给他机会自杀呢？
　　成珏脸色很难看，估计也是临时得到这个消息，赶来得很匆忙。
　　“北镇抚司的冯彻。”
　　徐行紧了紧拳，在这月，他听到此人名字无数次。冯彻虽为锦衣卫辖下人员，可不必向成珏负责，只需听令于天子。
　　成珏若是明面上的刀，那冯彻就是暗处里的箭。
　　成珏说：“诏狱终究归他管，我虽为他上峰，可若有上命，他可以越过我，直接处置。”
　　徐行迟疑一瞬，压低了声音问他：“处置什么？”
　　成珏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严肃：“给胡善樘松了刑具。”
　　“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
　　松了刑具，那就说明，他受刑已经无用了，该说的该给的，皇上都得到了。
　　徐行回忆起方才看的那处颈侧，又多问他一句：“谁给他送的饭？”
　　“其他犯人是普通的守卫，胡善樘被特别关照，饭食由北镇抚司的人专送。”
　　自尽……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都快将脖子割烂了，自己对自己真能下得了如此狠手？
　　“带我去看看李书言他们。”
　　成珏带他走过诏狱，所有胡党相关人员都被分散关押，有的正在受审，有的生死不明。
　　皇上明面上让三法司加入会审，实际决断还是由锦衣卫专制独揽。
　　“胡善樘死了，你后面怎么办？”
　　徐行与此案没有太大关系，也只是空落一个协理之名，既不可插手过多，继续引皇上不满，也不能全然不管，平白得一个推脱无能的名声。
　　况且，这样一桩贪污大案，上上下下牵扯多少人。若是全动，朝局必将动荡，误了政事。若是要动，又该办哪些人，留哪些人，如何安抚剩下的人，动得不好，就误了民生。
　　左支右绌，上下掣肘。
　　成珏难得严峻：“严诚的意思是，速战速决，不要给他们随意攀污的机会。”
　　徐行点头道：“李书言也该知道他岳丈自尽的消息了。”
　　成珏看他一眼，不禁嗤笑，“徐行啊徐行……”
　　徐行打断他：“皇上已经教你我如何做了，李书言该交代的，我早已将供词呈交，不该交代的，你的人，最好也少知道为妙。”
　　在这税银案里，贪多少都是次要的，知道的越多，阎王来得越快。
　　他的人要探出哪些人可能知道这件事，又不能真让他们说出来，真是一桩难差啊。
　　中秋当日，李书言撞柱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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