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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意
毕扬听着,想象着当年他在考场上被强行带走的无助与仓促,心中的怨怼似乎消散了一些,但更大的疑问浮现出来:“究竟是什么事,如此紧急,非要你立刻回去不可?”
子期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与无奈:“不过是家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事罢了。说什么拿到了免试资格……都是骗我回去的借口。”
毕扬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她预感到接下来的真相会格外沉重,因此没有出声,只是将微颤的手悄悄背到身后握紧,用沉默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子期的声音悠长,仿佛在讲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然而字句间却透着彻骨的寒意。
“虽然出了考场之后,我便感觉不太好,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回到京都才知晓,是我那位嫡亲兄长在京都的州试上,头一日便被发现怀挟小抄,人赃并获。主考的监察御史恰与父亲政见不合,抓了个正着,毫无转圜余地。” 他微微停顿,月光照在他过于平静的侧脸上,“所以,他们急召我回去,是要让我这个无所作为的庶子,去认下这舞弊之罪。”
他说得如此风轻云淡,仿佛在说今日月色尚好。
可这番话落在毕扬耳中,却无异于惊雷炸响!她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收缩,背在身后的手瞬间攥得指节发白。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想象着那个画面——一个少年,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却被强行带离考场,归家后面对的并非温情,而是如此冷酷无情、要将他推入深渊的算计!什么骨肉亲情,什么家族利益,在那一刻,全都化作了刺向他最锋利的刀!
毕扬看着他平静的眉眼,那下面掩盖的,该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心灰意冷?原来,他当年背负的,不仅仅是离别,更是被至亲之人背叛、牺牲的巨大痛苦和随时可能万劫不复的恐惧!比起自己那点被抛弃的委屈,他当年所处的绝境,简直黑暗得令人窒息。
一阵夜风忽起,卷动着满地的落叶,窸窸窣窣地翻滚着,最终堆积在廊下的背风处,毕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子期身侧那片被树叶撕破的衣袖,那飘动的布料仿佛是他当年飘零命运的写照,在她心头划过一丝尖锐的疼。
“后来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迫切地想知道他是如何从那样的绝境中挣脱出来的。
子期的眼神飘向远方。
“后来……我回到京都,得知兄长被延时关在考场锁院,单独看管,等待详查。父亲已然打点好了一切,只等移送时让我前去同他交换身份,便可换他出来,”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透着深深的疲惫,“抛开来说,这已是当时能想到最好的方法。”
子期的声音微微一顿:“只是没想到,移送当晚却突然传来消息,兄长那场州试的副考官,在府中……暴毙身亡。”
“什么?!”毕扬惊得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负责科场要案的官员,竟在关键时刻暴毙?
“是,暴毙。”子期确认道,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死因对外宣称是急症。副考官一死,那位主考官大人也失去了调查此案最主要的推动者,加上王家暗中活动,许多原本坚持要查下去的人也都沉默了。没过几日,审讯便草草结束,证据不足,兄长被释放回家。而我……”
他收回目光,看向毕扬,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恍惚:“自然也就没有了去顶罪的必要。只是我失去了返回崇州的理由,也无法再面对你,只能留在京都,遵照父亲的吩咐,兄长不能再考,我必须继续参加春闱,才能保王家有更多为官的可能。”
“那……你现在算是安全了吗?不会再被……”毕扬忍不住追问,眼中满是未尽之忧。
子期看着她为自己担忧的模样,心头暖流涌动,他点了点头,语气肯定了些:“嗯,算是吧。此事已了,科场旧案,人命的代价,两边平息已是最好的结果,应该是无人会再提起了。”
听到他确切的回答,毕扬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她长长地、缓缓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数年的担忧与怨怼都随着这口气吐了出去,眉眼间染上了如释重负的轻快。
“那就好。”她轻声说,随即扬起脸,努力扯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既如此,你回去后,定要好好准备春闱。我相信你,以你的才学,必然是没有问题的。”
她的信任如同暖流,熨帖着他曾布满冰霜的心田。子期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此刻清澈如水,倒映着月光与他自己的身影。他朝她迈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变得呼吸可闻。
“所以,”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重复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现在有这个机会反悔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指尖微颤,想要替她将鬓边那缕被夜风屡次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然而,手指刚伸到半途,他忽然意识到此举过于唐突亲昵,恐惹她不适,那抬起的手便带着几分迟疑和窘迫,欲要落下。
就在他指尖即将垂落的瞬间,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轻轻地、却坚定地覆上了他的手背,阻止了他的退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月光如水,勾勒出她纤细的手指轮廓,她并未用力,只是那样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手背上,肌肤相触的地方,却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温热与酥麻。
他甚至可以看清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和那悄然红透的耳廓,她并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毕扬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叹息:“我跟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终究不是一类人,我不喜欢这些,你要了这机会有何用?”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子期的手动了。
他坚定地翻过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的掌心。他的手带着秋夜的微凉,而她的手却热乎乎的。
这温度的差异让毕扬微微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用自己温热的手反握回去,轻轻揉搓着他微凉的指尖,仿佛想将自己的暖意传递给他。
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笃定,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她耳中:“你就是你,不需要和任何人一样。”
这句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毕扬记忆的闸门。她终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往昔如潮水般涌来。
是深夜辗转,摩挲着他留下的玉佩,冰凉的触感却熨帖着心口;是书院窗明几净,她坐在他身侧,看他执笔挥毫,墨香混着松香萦绕在呼吸间;是知州府院中,他低眉信手拨动阮咸,石桌旁乐声淙淙如泉;也是那日收到绝笔信后,躲在房中任由泪水浸透信纸的彻骨冰凉;再到两浙码头,人潮汹涌中,他自船头拾级而下,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一眼,仿佛隔了万水千山……
这些画面飞速掠过脑海,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脸上,此刻的子期与记忆中那个青涩温柔的少年渐渐重叠,却又如此不同。
月光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褪去了少年时的全部稚嫩,下颌线条愈发清晰利落,眉眼间沉淀了经年的思虑,显得更加深邃沉静。曾经那份如春日暖阳般的温和,如今化作了山间清泉般的沉稳,依旧清澈,却多了包容与力量。
然而,毕扬此刻心中却无法全然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情里。今夜经历的种种,不知藏在何处的危险,都像一层无形的阴霾,笼罩在她心头,总让人感到不安。
子期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翳与犹豫。他看着她眼神黯淡下去,轻轻皱起了眉,一声叹息逸出唇瓣,带着沉甸甸的悔恨与痛楚:“扬儿,我知道……当初是我先开口让你等我,你应了。可我我却用那样一封信,亲手将你推开。我知道那字句如同冰锥,定然将你的心伤得千疮百孔……是我混蛋,是我无能。如今我本已不配再站在这里,更不配再奢求你能原谅,奢求还能有重来的机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副向来清冷自持的模样此刻破碎不堪,只剩下全然的懊悔与卑微。
看着他这副前所未见的、如同被遗弃小兽般的可怜模样,毕扬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好笑,那些不安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她抿嘴轻轻笑了笑,故意歪着头追问,眼中带着一丝狡黠和不易察觉的心疼。
“那你呢?光说我的心伤了,你的心呢,伤了吗?”
子期蓦地抬头,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月光下,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终于决堤。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沙哑而颤抖:“伤?何止是伤……扬儿,没有你的日子,我这里,日夜都在淌血,从未止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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