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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景府 竹精舍
回到景府,景随先去竹精舍上香,叩拜母亲灵位。
灵案上摆满瓜果,有鹅梨、柿子和杏仁,内侧旮旯处却布满积尘。
景随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兀自擦拭尘土,只是低声自问:
“父亲?”
这轻声一唤,令刚刚踏进门的景郦神色微缓,“你此次离京数月,终于懂得些礼节了。”
景随转身看他,唇间噙出一抹冷笑,“我话还没说完。我想说的是——就凭你这种人,也配被人称作——父亲?”
“景,随。”景郦厉声暴喝。
“母亲死后,你连一次认真的祭拜都没有做过,只安排下人摆些瓜果敷衍了事,母亲生前胃气壅滞,吃不得柿饼,你却从来未曾留意过。”
景随冷冷地瞥他一眼,“你不配为父,不配为夫,亦不配为臣。”
景郦怒不可遏,欲上前一巴掌扇过去,可是挥掌的手还未碰到脸,便被景随一把攫住,甩了出去。
“我说错了吗?”景随眼底一片冰凉。
景郦沉声道:“你还是因为远儿的死在怪我。就算再说一万遍,我还是那个答案,远儿的死是因为他过于懦弱,与我这个父亲无关。”
“咸宁二年二月十八,兄长从他的一位好友那里得知,何卢曾经在云门镇屠案之前拿走军中大量天仙子草。兄长想起之前在家中无意看到的一封信,是前任太医令给你的回信,里面详细写明了天仙子草的致幻之效,还有不同剂量的用法和药效。”
景随冷嘲,“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你的长子在看到这封信时,曾拿这件事训诫幼弟,夸赞父亲博学广闻,治学严谨,连一味草药的用法都要详细求证,让我这等顽劣之徒向父亲学习。”
“哈哈哈!实在可笑至极!”
景郦望着放肆狂笑的景随,目色阴鸷。
景随漫不经心道:“杀了一个视你为神明的儿子,心中作何感想?”
“你胡说什么?”景郦怒道:“他是自尽!”
景随道:“兄长发现何卢拿走天仙子草的日子与那封回信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心生疑窦,找你求证。你没有隐瞒他,因为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违逆过你,你以为你的长子会像之前一样听从父命,没想到他会去找兵部尚书钟黎。”
“当你得知他欲向朝廷揭露此案时,你就已经不想再留他的性命。”
“所以……他是被你和钟黎联手逼死的。”
面对咄咄诘问,景郦禁不住后退一步。
“兄长死前一夜,他曾与我说过一番话。”
景郦抬眼,目色沉沉。
“他说,若真得不想入朝为官,便不要勉强。母亲身体不好,家中若是有事,要我一定在母亲身边好生照顾,还说父亲年纪渐长,日后要少与其争执。”
“我那时实在天真。看到兄长尸身的一刹那,想起他那夜的叮咛,竟然真得一度以为他是惧怕科举失利而跳江。”
景随说到这里,禁不住大声狂笑,笑到飙出眼泪。
“他日日苦读,夙夜匪懈,不过想得你一句夸赞。即使信念坍塌,兄长尚有勇气面对,但是当他发现自己最信赖、敬仰的父亲欲取其性命,他才真正绝了生念。”
“景郦,你,该,死!”
景随说着,突然冲到景郦面前,一只手掐在他的脖子上。
“父如禽兽,谈何天伦?”
景郦被掐得面目紫红,几欲窒息,可是景随已是掐红了眼,双眸尽是杀意。
“住手!”
范昉突然从外面冲进来,“随之,你冷静一点!他是你爹!”
见景随毫不松手,范昉用尽全力猛地推开他。
景随望着眼前二人,讥笑道:“谁能想到,你们两个在朝堂上斗了半辈子的人,还藏着同一个秘密。”
范昉道:“随之,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弑父,这是天道伦常。”
“呵呵呵……”,景随笑声可怖,“你们费尽心机,酿出云门镇案,难道就是顺应天道?”
“逆子!你竟真敢弑父!”景郦坐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呼气,“屠杀云门镇百姓的是盛齐月和郑鸿泰,下毒、放火的是何卢。本相无罪!我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自问,对得起江山社稷,万千黎民。”
景随冷笑,“若大胤律法定不了你的罪,那就让我来。”
范昉慌忙阻拦,“随之,不可。”
景随冷冷地瞥了一眼范昉,“这么多年,你早知我兄长死因,却还假意宽慰于我,你与他,并无不同。”
范昉面上一白,沉默半晌方开口,“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那又如何?”景随双眸染上疯狂的戾色,“他能杀子,我如何不能弑父?”
弑父,从古至今都不容于世。
范昉怕他真得下手,赶紧换了个借口,“我听说安王危矣,刘泰让我和你父去见何卢,你此时杀了他,安王怎么办?”
景随眼神淡漠,“安王之命,与我何干?”
范昉拉住他手臂,“你若亲手弑父,再连累安王丧命,胤国再大,也断无你容身之处。当年的事,是我们错了,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将自己置于此等境地。”
见他毫不在意,范昉急声道:“北衙卫已在王府外做好准备,太子和任待诏的性命你也不管了?”
景随倏地停下脚步。
精舍外,长竹摇动,瑟瑟无声。
————
戌时,一行人进入安王府,穿过前堂,进入西后院。
院外守着几人,外四内三,共七人。
见人进来,他们倏地拔出刀,刀尖指向景随和任知宜,“他们不能进。”
卫枢冷冷道:“这二人不会武功,若不让他们进去,孤立刻带何卢离开。”
院里面的人听见这话,高声道:“让他们都进来。”
走进院内,堂前两把交椅前后交错,安王被五花大绑在其中一把交椅上,浓重的火油味儿扑面而来。
刘泰躲坐在安王身后,斜出半张脑袋,一双炯炯锐眼在望到何卢时,陡然一亮。
“义父!”
卫枢看了一眼安王,人瘦了一圈,披头散发,面容憔悴,下巴上胡子拉碴,像是几宿没睡,想来一直绑在椅子上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放了安王。”
刘泰高举手中火折,高声喊道:“安王之命,系于我手,还请诸位三思。”
卫枢沉默片刻,“你想要什么?”
“送我义父出城。”
“这三个人……”,刘泰指着景郦、范昉和叶蕴之,“写下罪己书,昭告天下,交代当年云门镇的真相,还我义父一个清白。”
任知宜冷笑一声,“你义父有何清白?”
刘泰绷着一张国字脸,神情肃穆,“我没必要和你在这里多费唇舌,照我说的去做,否则安王必死无疑。”
说完,有人抬来一张长条桌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
叶蕴之毫不迟疑,径直坐下挥毫。
范昉犹豫片刻,也开始执笔。
唯独景郦,阴沉着一张脸,动也不动。
“景相不想救安王了?”
景郦嗤笑,“何卢叛乱,死不足惜,你想利用安王性命放走逆贼,实在是痴人说梦。”
接着,他转身望向卫枢,“太子殿下,逆贼何卢绝不能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刘泰一惊。
景郦的意思,竟是一命换一命,宁可舍掉安王,也不会放了他义父。
“好一个景相,难怪当年会那么狠心,做下云门镇案!”刘泰咬牙道。
任知宜嗤笑,“你以为你的义父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自己问问他,他又做了什么。”
刘泰不以为然,“当年他们与已死的程可靖、钟黎一起设局,义父赶去云门镇时,已然晚了,只好一场大火送他们离开。”
“呵呵呵,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任知宜冷笑,“叛军到达之前,云门镇的百姓已经中了天仙子草的毒,全身发软,只能任人宰割。而这天仙子草,是你义父从军中所拿。你也是愚蠢,竟被何卢骗了这么多年。”
刘泰怔了半晌,“你有什么证据?”
“仵作的尸验单,何卢军中尚衣官的证词,皆能证明。”
景随补充道:“还有前任太医令的信。”
刘泰望着何卢,神情半是震惊,半是迷茫。
何卢面色不变,拽了拽缠在身上的铁链,“泰儿,别浪费时间,让他们尽快给为父打开。”
刘泰回过神来,将火折凑近安王,再一次威胁道:“按我义父说得做。”
“刘泰!”任知宜突然道:“即使知道真相,你也要帮何卢?”
“义父待我有如亲子,欲传我江山,纵使他对不起天下人,也从来没有对不起我。今日我刘泰舍掉这条命,换义父逃出去,他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任知宜将手中抱着的画放在地上,一一展开。
画上都是人像,有十几岁的少年,有七八岁的孩童,还有襁褓大的婴儿。
刘泰蹙眉,“这是什么?”
任知宜道:“这些都是你义父的私生亲子,一共十三人,你恐怕还不知道吧?”
刘泰瞪着地上的画像,面色惨白。
“何卢是不是告诉你,他自己没有儿子,将来夺得天下,将传位于你?”
“可惜啊,你当他是父亲,他却从来没有当你是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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