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寻心

　　身为御史，他们总是要比其他官员更敏锐些，因为他们的职责就是寻找各种漏洞错处，他们因此很明显能感觉到，影卫一直在暗中，一直在稍稍窥视着他们。
　　然而，徐施文还是加入了对案件的讨论中，再也没有提及皇宫里的影卫。
　　还不是时候，过犹不及。

　　“照我看，证据确凿，无需再审。”云尚书按照自己多年审案的判断标准，认为这个案件已经没有什么争议。
　　“云尚书此言差矣。”第一天上朝的王宜春指挥依旧在据理力争着。
　　“此案还有颇多疑点……”她将案件中的矛盾处娓娓道来。

　　存在矛盾是必然的，抛开他们搜集证据和办案的能力不谈，影卫“选定”的凶手是已经换了两次，相关的证据也都换了两次，矛盾不多就怪了。
　　王指挥不过是在把水搅浑罢了。

　　太子其实希望这件事速战速决，给影卫指挥定个失察免官，再换一个，有的是愿意来当傀儡的人；但真的让她把事情糊弄过去，倒也不错，毕竟影卫指挥第一次示人就是个失职的形象，也确实不怎么好看。
　　事情已经接近尘埃落定，后面的事已经无关紧要。
　　但还有另一件事。

　　“这灵玉的出世究竟是灾祸还是祥瑞？”徐施文的目光落在了难得来上一次朝的曲阳侯身上。
　　其他朝臣的目光也看向了曲阳侯，甚至皇帝也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曲阳侯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中间竟然沉默了片刻。
　　这种沉默可一下子引发了朝堂上的讨论。
　　他没有第一时间否认！

　　曲阳侯顿时意识到自己迟钝的状态引发了多么糟糕的反应，连忙补救，说自己的孩子衔玉而生，玉是天然的灵器，人可以借玉的力量感应和吸收天地灵气，是天生的修道天才，人和玉都是祥瑞。

　　“天才就一定是祥瑞？牺牲天下而奉一人，君不知上古神朝之旧事乎？”徐施文眼神凌厉，言辞尖锐。

　　在场身为修道者的官员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就算士子们为了科举都会去读史，但也很少有人会去了解上古神朝时的历史，有兴趣的也不一定能够了解到，因为相关的东西流传得实在太少。
　　徐大人看来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王嬷嬷真是占了个大便宜啊！”
　　听说了结果的灵玉不禁感慨着。
　　此刻中城兵马司的众人正在德源楼聚着，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华指挥你才是真的占了便宜，被御史弹劾，竟然毫发无损！”

　　“是啊，听说当时徐大人拿出什么上古神朝的事来说华指挥是灾祸，当时司天监监正立刻站出来为大人说话，本以为又是一番朝议，没想到陛下直接站出来说是众人对修道者不了解，多有误解云云，然后夸赞御史们主动了解修道者、要求公开影卫的上疏行为……

　　“啧啧，为了给咱们华指挥说话，陛下竟然连影卫都说是应该公开的，可见陛下是真的看重咱们华指挥。”

　　灵玉听着他们的话，心里想的是，今□□堂上穿出来的内容，可真是详细啊，哪个大人说了什么话，原话都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她能感觉到，众人的态度比以往更加热络了，尽管之前就有所改善，但现在多了几分刻意的讨好。

　　兢兢业业地干活，也比不上皇帝的一句话，真是……挺正常的。
　　这里是京城，不是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其实今□□堂上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词“神朝旧事”，似乎没有多少人对此产生浓厚的兴趣，也许是上古事在人们心中不可知的惯性使然，也或许是有些人有意引导。
　　灵玉知道徐大人所谓的“神朝旧事”是什么，更加知道这才是皇帝迫不及待地下场维护她的原因。

　　“舍天下而奉一人”就是那神朝唯一的神皇。
　　神朝由他建立，也在他手上覆灭。
　　但神朝的覆灭并非神皇治理之过，而是天道的改变，是神仙的消亡。

　　在皇帝们所受到的正统教育里，神皇无疑是一个反面教材，它告诉皇帝们，即使你拥有直接控制天下人的力量，也会被天收，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凡人皇帝，没有大臣们的存在，你的指令甚至出不了京城，君、臣、民各安其位才是正理。
　　但所有皇帝，都渴望成为神皇。

　　对于其他皇帝而言，那种渴望只是一种幻想，是可能还懵懂无知的光阴里抬头望着金灿灿的太阳升起时心中生出的豪迈情怀；
　　但于当今圣上而言，在他从很多年前知道天道将变的各种预言、从他的治下灵玉出生并后续展现其神异之后，那种渴望就是他于养元殿中批阅奏折时那日复一日飘荡在空气中的檀香逐渐融入生活的那种期待。

　　它每天都在，它应该在，他作为皇帝迟早有一天会迎接那种变数的到来。
　　他不知道那种变数是什么，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但至少有一种可能，皇帝会和现在不一样。

　　怎样都好，但他确实有些厌烦了当一个普通的凡人皇帝。
　　也许他做的还不错，但他和历史上那些“还不错”的皇帝有什么不同？
　　如果将来真的有以天下奉一人的机会，那他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每当他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官朝拜时，他就在想，自己和那些神像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为什么不能成神？

　　尽管脑海里有着诸般想法，但在灵玉和兵马司一众下属吃吃喝喝的时候，皇帝只是草草用了晚膳就继续处理奏章起来。
　　如果他像神皇那样，是不是处理奏章就简单多了？

　　这一顿算是宾主尽兴，众人对灵玉的隔阂也少了许多，甚至尝试着以年长者的身份对灵玉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灵玉也笑着应和，显示她对众人的亲和。

　　她没有喝酒，但似乎果茶也有些醉人。
　　她享受着成功应对从头到尾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真正威胁的危机的喜悦，心中却是悲凉。
　　她时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毫无意义，那传说中的天命似乎并不存在，它只是给了大雍一个庇护她成长的借口，而她生活在一个美好又虚妄的世界里……楚门的世界。

　　当皇帝的手放在她官帽上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这一切只是皇帝和她两个人的游戏。

　　然而她看着眼前生动又明亮的众人，他们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却又不真正醉酒，只是敞开心扉地拉着旁边人说着心里话，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一切当成游戏，将其他人都当成故事里的非游戏角色。

　　与此同时，影卫的新任指挥王宜春住进了朝廷为她安排的临时官舍。
　　太子妃知道她竟然无处可去时，有些沉默。
　　她有些冰凉的手牵住了太子的手，感受着太子手上传来的温度，心安了些许。

　　“不会吧？你不会是在可怜她吧？”太子暂时了了一桩心事，心情放松，开始和太子妃说笑起来。

　　“我怎么可能可怜她？我可怜我自己还差不多……我只是觉着人的命可真是难以预料，她竟然能碰上这么个机会还抓住了。”太子妃真的很是感慨。

　　“说的好像你完全不知似的，这分明是你与我一起商议的。”太子一脸怪异地看着她。
　　她的嘴角则是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是啊，我可真是个好人，她那样折腾我，我还让她升了官有了前途。”

　　太子也笑着看着太子妃，心里却是想着，一开始王宜春能够被安排到太子府做教养嬷嬷，似乎就是他那位身为司天监监正的岳父大人安排的，太子妃的建议，真的是顺水推舟吗？

　　她在府里表现出的那些对王嬷嬷的“敬畏”，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这一切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在一堆看起来关键的事中，总是只有那么一两件是真正重要的。

　　一个美好的休沐日，灵玉睡到了日上三竿。
　　实际上，她既没有夜不归宿，也没有像前世那样休息日前一天晚上熬夜，她只是很平常的睡着，然后就睡到了这个时间才醒。

　　原本休沐日前，她想过很多，想着要不要拉着韩曜去马场跑马，或者拉着顾清朗去京城的一些书画铺子逛逛，但她都最后都没有去问，因为她的疲惫感告诉她，她一定不想在休沐日出门。

　　然而，就算是不出门，她也并不一定能够获得安宁。
　　“柯姨娘好像不好了……胎像不稳……”
　　灵玉的神经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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