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我们有没有什么？”张家姐姐在外凌厉冷酷，对上小了她将近十五岁的弟弟总是慈爱关切，“怎么说一半不说了，哥哥姐姐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翠微狠咬牙关，压下嘴边翻滚多次的质问，微笑道：“姐姐记不记得我小时候差点让人拐走的事？”

　　“记得，怎么了？”

　　“拐走我的是什么人，当初家里说是意外，外面谣传说是因为馄饨馆那次的事，吴家的人干的，你们查到了吗？”

　　“这事过去那么久，再查无异于大海捞针。”张家哥哥皱眉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见到了拐走我的人，在太和山仙门。”这话当然是假的，张翠微怕这一剂猛药下得不够，又道：“我在家中找到了一本名册。”

　　张家兄长和姐姐相视一眼，无奈一叹，“果然是你！”

　　张翠微的心重重往下坠了坠。

　　“你是我们的亲弟弟，照理说，家中不该有事瞒着你，但你也不该不声不响拿走家中的名册簿。”张家姐姐说：“想查什么事，哥哥姐姐不会拦你。同样，试探的言辞永不该在亲近的人之间说。”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们都告诉你。”

　　张翠微定了定神，兄长既然能说出这话来，可见至少他心中无愧。

　　“拐子和太和山是什么关系？”

　　张家哥哥淡淡瞥了他一眼，气定神闲道：“同属一人，并无区分。”

　　“太和山拐走凡人做什么？”

　　“你记得吴家的馄饨馆吗？凡人穷极一生的追求都如此，寻仙、长生不死。”

　　凡人穷极一生的追求么，张翠微想问他们，你们也如此么。

　　张家姐姐道：“我们家有位仙长了，犯不着去寻仙，至于长生不死，看着同辈小辈活成鹤发鸡皮的老头老太听起来不是好事。”

　　张翠微心下稍安，踌躇又问：“我们家……与太和山是什么关系？”

　　张家哥哥抬头，眸光幽深闪烁，“雇主与凶徒。”

　　太和山是雇主，他们是受太和山雇佣的凶徒。

　　“所以……”张翠微艰涩开口，却说不出话来，他兄长已经将话说得直接明白。

　　张家姐姐：“我们知道太和山抓蜀中的百姓，并且为他们提供人选名单，就是你手中的那个。太和山多数时候会亲自动手抓人，而我们明知，却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或可说，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张家姐姐语调平和，她好像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令人难以启齿，也并不觉得羞愧，她柔和亲切的嗓音问道：“阿微，既然你知道了，你要怎么办？”

　　张翠微拔腿往外跑，却听他哥哥一声令下，“拦住他！”

　　门口涌出数十位持剑人，横剑身前，并未出鞘，不许他再向前一步。

　　张翠微回头看兄长姐姐，“你知道他们拦不住我。”

　　仙家术法岂能被凡兵所阻，他挥一挥衣袖，就能掀翻这些人。

　　“可你不是被拦住了吗？” 张家姐姐掀起唇角轻笑：“阿微啊，你年纪小，我们都护着你，也惯得你心软重情，所以你不会对他们下手。姐姐现在教给你，亲近的人之间不要用言语试探，有七成把握成真的事，要先下手为强，咱们家人不笨，更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张翠微：“为什么要这样？”

　　“在你想好要怎么做之前，怕你跑出去乱说话。”

　　张家姐姐说：“你或许觉得我们卑劣下作，行径无耻，但我们家的小少爷啊！张氏在蜀中屹立不倒，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都与我们做的下作事脱不开干系。罪不及你，你自可以广而告之天下人张氏所作所为，但你是我们家的小少爷，惠已及你，你想想你的师门，想想上回带回家定亲的姑娘，能撇的清吗？”

　　“把小少爷带下去，关起来，他要是跑了，谁放跑了，就请他去跳铸剑炉。”

　　张翠微紧抿唇瓣，脸色苍白，顺从跟着人走了。

　　蜀中群山脚下，茶摊上左等右等的人再好的性子也耐不住了，他既没听到张氏的丑闻传出来，也没有等回来张翠微，茶桌上支着下巴就这么呆了一整日。

　　日晚黄昏，金霞光耀翠林，白色的鸟儿倦怠整理羽翼。

　　货箱里的沈原木偶蹲在地上，抱头画圈，木偶嫣娘灵巧的双手在打结的傀儡线上翻动。

　　“好了，解开了，没人发现。”

　　“要是让人知道陵川君的傀儡线打结了，人家以为我胡说呢！”嫣娘笑着走到木偶沈原的身边，“你担心那个小子要做什么，还是担心他什么都不做？”

　　沈原幽怨道：“嫣娘……”

　　枕边人果然最亲近，一语中的，戳中他的心思。

　　“倘若他家里人真的心疼他，应当不会令他陷入两难的境地。”嫣娘说：“此时还没有动静，想必他已经让家里人看管起来了，静等就好了。”

　　沈原握紧拳头，发牢骚，“其实蜀中和太和山的事跟我们也没关系，小阁主不是行侠仗义的好人，无论祈天阁还是瀚海都没有好人，我也不为伸张正义，只是想知道殷沉岚的仙骨去哪儿了。”

　　嫣娘静静听他说，沈原激愤道：“……话说仙骨这东西怎么能和金银财宝一样，在谁那里就是谁的呢？像个毫无节操卖给谁就是谁的商女！”

　　说完他自己泄气了，仙骨毕竟不是歌女，“换骨就能成仙，这要是传出去，天下不得大乱啊！”

　　他自己清楚，换仙骨徒增杀孽，真有一日传出去了，恐怕会立即成为禁忌之术。

　　沈原：“我先前想的，殷沉岚的仙骨在太和山哪个人的脊骨里必须要弄清楚，掺和进来了，反而不知该如何。”

　　太和山那里查不到有用的消息，却把一切矛头指向了蜀中，沈原顺藤摸瓜，才发现了张氏的所作所为。

　　他对乐游山弟子的秉性还算知道一二，张翠微依依君子，一定会查个究竟，他必然要在家族与正义间做出选择。

　　沈原心想，还真是难为人！

　　太和山要做的事，凡尘小小的铸剑世家能阻止吗？
　　不能，也不敢。

　　反抗不了，所以只能助纣为虐，可惜了家里的好孩子。

　　而被关在自己房间里，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张翠微，冷静之后，细细拆开来，也觉得不对。

　　如果兄长和姐姐早与太和山勾结，怎地会让他去乐游拜师？

　　他是拜师之后才知道三师妹就是当年救过他的人，乐游山与太和山虽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张家绑上太和山的贼船，难得有个本家子弟可以求仙，怎么会舍近求远去乐游山？

　　除非……兄长和姐姐早想让他与这些事撇清关系！

　　张翠微并不蠢笨，他知道姐姐关着他的缘由，免他两难。他是乐游山的弟子，即便关得了一时，也关不了一世，但就这一时，他们打算彻底解决这些事，可能怎么做呢？

　　“着火了，跑走啊！”

　　张翠微噌地翻身下床，拉门入目便是冲天火光，仆从人等行色匆匆。

　　焦墙烂鬼，无处可逃。

　　他忽而想笑，又有些凄凉哀伤，这就是他们想到的办法，逃避啊！

　　百年张氏付之一炬，罪孽同过往一起埋葬，化为尘灰，既不用张翠微两难，又不必继续受太和山胁迫利用。

　　死亡即是涅灭，消失了就不用为难。

　　可到底是什么理由，宁可百年基业覆灭，也不能奋起反抗太和山呢？

　　张翠微无暇想这些，他随手抓了一个仆役，说：“跟阿姐阿兄说我走了，回乐游山了。”

　　仆役：“小少爷，现在这么乱，家主和小姐生死未卜……”

　　不会生死未卜的，张氏的大少爷和大小姐必然是死去了，而张翠微的兄长姐姐会活着。

　　张翠微冷冷一眼扫过来，仆役顿时闭嘴不再说话。

　　浓烟滚滚烧尽了铸剑世家的一整个山头，张翠微飞身而去，撞到了端坐看戏的沈原。

　　“哎，天色不早，我还想着你睡得死，特意来救你呢！”

　　“先生，之前心绪纷杂，没来得及问一句，您为什么来蜀中？”张翠微心说，太奇怪了。

　　沈原先生并不是来为他和嫣娘讨公道的，可除了在这上面欠了他，他们之间也没别的牵扯。

　　偌大的山庄渐次涅灭成灰烬，亭台楼阁中飞舞着灰色尘埃，张翠微很平静地问道：“您为什么查我家？”

　　“凡人和仙人的区别，就在有没有仙骨上。嘿，就那一块骨头，可令腾云驾雾，活至千岁，就差了一块先天生来就有的骨头。”

　　沈原曾经作为凡人活了那么久，以凡人的心想一想，挺不公平的。

　　“生来没有的东西，这辈子都不会有。”

　　张翠微不解其意，“仙凡天堑，确实难以跨越。”

　　“不不不，还是有办法跨越的。”沈原笑道：“一块骨头而已，抢了别人的装到自己身体里，一样有效果。”

　　张翠微神情凝重，皱眉不语。

　　“我在太和山待过几年，蛊虫、仙人、凡人，都是可试验的对象，论及外道之术，世上没有太和山敢想不敢做的。若不是泯灭人性，我最佩服的仙门其实是太和山呢！”

　　“殷沉岚你记得吧，他的尸身上少了一块骨头，褚欢你认识吧，她告诉我的，我去查太和山和红枯山有什么关系，没查到。他们的关系暂且不提，查来查去反而查到了你家。”

　　沈原先生的尸身瘫坐在地，可见他并未用心操控，故而也不好辨其中神色，但那语调里不无复杂惋惜。

　　“殷沉岚的仙骨不见了，他的尸身曾在太和山手里一段时间，所以我想，应该是有位凡人越过了仙凡天堑，将他的仙骨据为己有了。”

　　沈原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张翠微有瞬间怔然，沈原的身体低垂脑袋，没有看他，透过货箱狭缝的木偶沈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良久静默。

　　山火越烧越旺，张翠微隔着厚重的烟雾望那颓圮的高墙，困顿挣扎。

　　沈原的语调褪去正经，嬉笑道：“哎呀，我来蜀中就是想看与太和山相关的你家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看来你也不知道啊！”

　　张翠微心想：哦，原来我是不知道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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