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御史台。
　　天气多云，死灰一片。
　　因为天气不好，御史台门口的乌鸦都不大叫唤，三三两两停了枝丫上，显得是死气沉沉。
　　御史们依旧在衙门里办着差，每个言官都看起来板板正正，实则都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毕竟，自家老大刚被关进了诏狱。
　　一辆马车在御史台前停了下来。
　　一身着黑色长袍，头戴官帽的年轻人从马车上轻轻走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有伤，下马车时的姿势很是别扭。
　　但他也不在意这个，依旧是负着手，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御史台衙门。
　　衙门内的人见有人来了，纷纷抬起了头。
　　见着是他，很多人便又将头低了下去。
　　毕竟，这个人已经被十三爷口头罢免了。
　　胡言吾冷笑：“哟！怎么着！大人回来了！都不知来接待么？”
　　有一个言官见势便走了过来，他给胡言吾作了一揖，“胡大人，您身体还好吗？”
　　“好着呢，本官福大命大，十三爷的板子，可算没把本官给打死！“胡言吾继续冷笑，”御史台近来可好？”
　　他这话说的是张狂，吸引了不少言官的目光。
　　“御史台，还不错。”
　　“不错？”胡言吾忽然面露凶光，“不错个你妈屁！御史大夫都他妈的进诏狱了！你们这群狗娘养的还舔个脸跟大爷说不错？娘希匹的！兔崽子们是脸上长鸡眼儿了！”
　　这一连串的市井瘪三之词如同一枚炸弹，“轰”地一声在衙门里炸开。
　　衙门里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有如瘪三撒泼样的御史中丞。
　　胡言吾一振衣袖，在衙门里走了一圈，死死地看了一圈这些翰林。
　　胡言吾不过才十五，但走了这一圈，却完完全全走出了大人物的架势。
　　这些个翰林里，不乏有比胡言吾大上一轮的，但在这个少年大人面前，完全不敢与之相视。
　　“虽说十三爷罢了本官的官职，但吏部的正式文书还未到，所以，我仍旧是御史中丞！唐大人入了诏狱，所以，如今唐大人的权责便由本中丞代理，”胡言吾冷冷道， “你们都明白吗？”
　　言官们皆是脑子一空，不知如何应答。
　　“哼！”胡言吾也不逼他们承认，又是继续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不巧了！爷现在是你们的头儿！作为头儿，爷得好好管教你们这帮臭垃圾！”胡言吾一脸的狠戾，“否则！你们死都死不明白！”
　　御史台衙门是一片鸦雀无声。
　　今日多云，极低的气压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
　　“朝堂的奥秘之一，是跟了对的主子，朝堂的奥秘之二，各衙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胡言吾死死地看着这些翰林，“第一点，我不怪你们，第二点，你们他妈的是脑子进水了！竟然把自家的头儿给交了出去！”
　　御史们脸上有一些愧色。
　　“御史台赊账，赊账的卷宗就在典簿司！”胡言吾继续道，“自家的事儿无论再不堪！都是自家的事儿！你们把它给捅了出去！目的不过是给你们的新主子一个好印象！”
　　“没有……”一个言官畏畏缩缩道。
　　“没有你妈了个逼的！”胡言吾眼中喷火，“你们把唐大人给交了出去，那下面他们就不会来找你们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换人！若是流放！必然是一个衙门同时换人！同时滚蛋！”
　　“轰——”
　　已经是深秋了，但灰白的天空里还是劈了一道闷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放在哪里都是成立的。
　　言官们呆呆的站着，像是被那闷雷劈的失去了魂。
　　十三王爷放手让大理寺调查这件事，大理寺若是想将此事查干净，势必要刨根问底，拔出萝卜带出泥，真的要将胡言吾这个御史中丞搞下去，必然要搭上一圈送死的翰林。
　　胡言吾：“这些账！老子以后再和你们算！今儿老子过来！就是和你们这些兔崽子知会一声！现如今老子当家！要是再有狗东西吃里扒外？老子宰了他狗日的！”
　　说完，他也不给这些御史解释的机会，胡言吾沉着脸，大步流星的走出了御史台。
　　“爷，您出来了！”
　　“嗯，”胡言吾又是麻溜的登上马车，“走！去大理寺！”
　　“得嘞！”
　　车夫欢快地一抖缰绳，马儿四蹄扬地，飞快地向前走去。
　　大理寺。
　　“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谁啊？”
　　“说是御史台来的，御史中丞胡言吾。”
　　大理寺寺卿抬起头，“他来了？”
　　衙仆子见他脸色，便心领神会，“小的这就把他赶走。”
　　“你且慢，”大理寺寺卿道，“让他进来。”
　　“是。”
　　这是御史中丞头一次拜访大理寺，胡言吾进去后，被直接引见去了大理寺寺卿的班房。
　　与大理寺寺卿互相作揖行礼后，胡言吾开门见山，“下官本次是为御史台之案过来的。”
　　大理寺寺卿：“来的正巧，御史台案现如今也是不甚明了，御史中丞来了，正好为本案做些解释。”
　　“下官听说，此前，御史台曾赊账琉璃厂，后赊账一直未付，琉璃厂老板便跑了户部衙门，问户部要钱，户部不堪其扰，便将此事向上禀告，最后此事由大理寺接手。”
　　大理寺寺卿点点头，“不错。”
　　“御史台此前去琉璃厂赊账那些事，说实在的，下官也是才知道，”胡言吾道，“此前六爷还在，御史们去琉璃厂淘货，也是给六爷淘，后来六爷去了，很多御史也发配了，但这帐，留了剩下来的人头上。”
　　大理寺寺卿又是点点头。
　　“这事儿算不得什么大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胡言吾道，“下官虽不知御史台欠了多少，但御史们凑一凑，砸锅卖铁的，也是能拿的出，但下官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大理寺寺卿：“胡大人倒是个伶俐的。”
　　“这件事本就冲着我来，要是这点儿的眼力见都没有，岂不是辜负了我这中丞的名头？”胡言吾也不避讳，直接道，“朝里的人，打算用这个案子将我赶出京都。”
　　大理寺寺卿：“胡大人既然知道这些，那为何又要跑过来呢？”
　　见着大理寺寺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胡言吾也是不急，继续道：
　　“大理寺已经传唤了御史大夫唐百虎，大理寺的下一步就是要传唤我，早来晚来，不都一样么。”
　　大理寺寺卿目光掠过桌上的案面，最上面的是一张文书，这是刚刚写好的，还没来得及加封，里面正是传唤胡言吾的内容。
　　“您这样过来，不算传唤，只能算是同僚之间的拜会。”
　　“下官就是过来拜会的，”胡言吾再次给大理寺寺卿行了一礼，“同僚拜会。”
　　虽然十三爷此前曾口头罢了胡言吾的官，但吏部的流程卡在了唐百虎那里，而现如今，唐百虎已经进了诏狱。
　　所以说，胡言吾依旧是御史中丞，也是唐百虎不在时，御史台的当家人。
　　“既然是同僚拜会，那便算不得是公务，胡大人还是先请坐吧。”
　　话也是点到为止，胡言吾也是顺势坐下。
　　“先帝薨逝，整个朝堂将更新换代，朝堂上的人巴结十三爷，无可厚非，”胡言吾道，“我们这些异己，也是应该被赶出去。”
　　“中丞大人此言严重。”
　　“不严重，下官只是就事论事，”胡言吾道，“这事到了大理寺这儿，大理寺也是秉公办事，在朝堂上不让人落话柄。”
　　胡言吾的三言两语，便将双方的立场拨了开来。
　　大理寺寺卿也是不急，也不否认。
　　毕竟，趋利避害是人性本能。
　　“我呢，也不为难大人，我们头儿既然已经进了诏狱，那必然是有相关的证据，整个朝堂都看着呢，”胡言吾道，“我呢，也不求大人给我一个探监的机会，万一被人说是串供，那大人不好做，我也不好做。”
　　大理寺寺卿点点头，“胡大人，还请节哀顺变哪。”
　　“今儿，我过来，想请教大人一个问题，现如今的朝堂，是十三爷说了算？”
　　大理寺寺卿“啧”一声，“话不能这么说……”
　　“先帝驾崩，临了没留下任何遗诏，十三爷是监国王爷，手握重权，但凡不痴不傻的，都知道，这位爷就是日后的天子，”胡言吾道，“可十三爷背后，也有个人。”
　　看着胡言吾给递过来的眼神，大理寺卿了然。
　　大理寺卿：“韩相他劳苦功高，虽然此前因为六爷的事被禁了足，但朝堂所向，十三爷倚着他，也是情理之中。”
　　“到底是十三爷倚着他，还是他倚着十三爷？”胡言吾意味深长道，“十三爷是个武将，掌管大晟内军，手握军权，偏偏又是无心政治，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大晟讲究文人治天下，武人守疆土，十三爷若是做了天子，那治理国家的还是韩相。”
　　“是。”
　　胡言吾对着大理寺卿一笑，“若是没记错，大人您是中运十八年的进士，当年科举时的主考官便是当时的礼部尚书，韩文思。”
　　每次科考，进士都会拜会主考官，成为考官的门生。
　　“我爹是中运十一年的进士，他也是相爷的门生，”胡言吾道，“可相爷，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门生，原因么，就是我那老爹太没出息了。”
　　胡老爹现如今还在顺天府看大门，毫无政治前途。
　　虽说曾走了狗屎运一度坐到了户部尚书，可最终也只是风光了三月不到，就被发配去了顺天府。
　　“相爷，对于这些门生，向来是能用则用，不能用，便像个垃圾一样给扔了。”
　　大理寺卿听了这话，脸立刻冷了下来，“作为同僚，本官有责任提醒你一句，不可随意污蔑！”
　　“若是我的这些话让大人不痛快了，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胡言吾一顿，“但到底是不是污蔑，大人心里有数。”
　　拜高踩低，这也是人性的本能，韩相，其实也没做错。
　　“前年年底，查明案爆发，查明案，原本也就是个小小的‘碳敬火敬’，可最后呢？大批官员死的死发配的发配，作为此案的主理官，前任大理寺寺卿蔡吉翁，也是全家被发配西北。”
　　胡言吾调整了一下坐姿，“蔡吉翁与查明案没半毛钱关系，但说到底，也是被连累了。”
　　大理寺卿怒视着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良禽择木而栖，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胡言吾起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也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下官挨了十三爷二十大板的赏，屁股还没好，不能久坐，否则，以后便再也坐不了了，”胡言吾一作揖，“今日多有得罪，下官告辞。”
　　大理寺卿拱起手，面无表情的与他作揖道别。
　　明人不说暗话，谁都知道，御史台那案子严重吗？不严重。不过是个障眼法，目的是名正言顺的清除势力，皆大欢喜。
　　可势力清除之后呢？
　　所有人都能加官进爵鸡犬升天？
　　大理寺寺卿的脑门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一层汗。
　　他立即召来手下，“让诏狱那边的看紧些！唐百虎！千万要看好了！”
　　手下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是”，就见着一个衙仆子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
　　跑的太急了，还被门沿跘了一下，摔出了个狗吃屎。
　　大理寺寺卿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衙仆子竖起一只手，抬起脸急道：
　　“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在狱中自尽了！”
　　大理寺寺卿脑袋“嗡”地一声，原本站了起来的，又是两眼一黑，直接昏倒在了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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