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照朝廷安排，瑞王爷去涿鹿，扶持国主做摄政王。阮峥回长安复命，不得有误。任命到这里收尾。言简意赅的圣旨里只字未提洛云桢，皇帝好像忘了这个人。尽管所有人事调动都按照他的谏言一一执行，首功之人却被抹去存在，心照不宣被忽略。

　　瑞王爷眼珠子贴圣旨上找了半天，确定没找到“洛云桢”三个字，为其打抱不平，骂骂咧咧道：“尚书台那群老王八在搞什么？”

　　洛云桢猜到是这个结局，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道：“意料之中。”

　　两人因为这旨意简短碰了头。

　　瑞王爷眼圈淤青，像被打了一拳。他自称是喝多了醉糊涂，起夜撞到了。洛云桢看他大早上跟游魂似的飘荡有点凄凉，问要不要抹点膏药。瑞王爷瓮声瓮气，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冲他摆手道：“没事，不用了，谢谢外甥关心。”

　　洛云桢转过头去：“您叫我什么？”

　　瑞王爷脚步没停，含混改了口：“谢侄女婿关心。”

　　瑞王爷揣着圣旨回去补觉。

　　洛云桢昨晚陪阮峥逛到后半夜，也没怎么睡，但此刻不是很困。回去向舅舅请安，吃早饭时将此事当笑话提了一嘴。这个笑话怪有趣的。在场唯一的听众却没笑。云乔喝着粥，勺子才碰到嘴边，便沉沉放下了。许是天气干燥，他嘴唇破了点皮，粥热气腾腾，烫得人心浮气躁，吃个早饭也没心情。

　　云乔一手扶额，脸色阴鸷。

　　洛云桢夹了块桂花糕放他碗里，问：“舅舅昨晚没睡好？”

　　云乔盯着那块桂花糕，怀疑其中有戏谑之意，又不好拉下脸来，显得神经质。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外甥在外头自立山头，翅膀硬了，强行弄回来继承家业是不可能的。两甥舅斗智斗勇，互相挤兑。他把永宁公主请来做客，结果这两人逍遥自在，成了神仙眷侣。洛云桢把死乞白赖的瑞王爷请进来，每天把他气得死去活来。

　　一家之主的威严碎了一地。

　　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迟早翻了天。

　　云乔忽然有些气闷，谁让他们昨天先离场，导致那酒喝得乱七八糟，全部乱了套。“你们昨晚做什么去了？”

　　洛云桢没明白他为何迁怒自己。

　　他如实解释：“我带殿下去吃东西了。”

　　云乔没好气：“菜不够吃吗？”

　　洛云桢直言不讳：“殿下喜欢吃街边卖的小东西。”

　　云乔听这话不像样，更加火大了：“你何时这样好性，任人拿捏，说干什么便干什么。”

　　洛云桢不晓得他气从何来，觉得无奈，道：“舅舅难道不知道，能被心尖上的人拿捏着，是件快乐的事情吗？”

　　他们两的交流，从小到大都是点到为止，充满含蓄，能不能领会全靠默契和悟性。如今外甥长偏了，不知是被公主点拨开窍，还是内心隐藏的一面暴露了出来。话里坦露的意味叫人没法接。云乔吃下半块桂花糕，沉默了半晌，撩起眼皮，没什么表情指向外头：“你也给我滚出去。”

　　洛云桢笑了起来：“舅舅为什么要说也？”

　　云乔看了看后头管家，发现管家也在憋笑，道：“看来我得动用家法了。”

　　洛云桢：“我错了。”

　　云乔拍下筷子，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在公主面前也这德性吗？”

　　洛云桢想了想，认真回答道：“那可过分多了，舅舅应该不太想知道。”

　　云乔：“……”

　　圣旨已到，他们很快会离开姑苏，各奔东西。虽然圣旨上没有出现洛云桢的名字，但公主回长安，他不可能继续留在云府，放下过去像云乔一样当个生意人。何况名义上他姓洛，一直对洛随文的死因耿耿于怀，暗中搜寻线索，企图翻案，摘掉洛家谋反的大帽子。涿鹿布局他一手策划，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替他人作嫁衣裳，没有后手。

　　长安鱼龙混杂，形势瞬息万变。

　　云乔摸得准自家外甥的脾性，基本认清事实，自己不可能强行留下。有几句话要嘱托，但洛云桢打着幌子东一句西一句，故意避而不谈，显然猜到舅舅要说什么，不想听而已。云乔怕再聊下去，自己真的会祭出家法。

　　“你还是滚吧。”云乔把剩下的桂花糕吃完，结束了早餐，起身离去，出门时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舅舅。”洛云桢望向他背影，开口道。

　　云乔脚步一顿。

　　洛云桢道：“云桢愧对舅舅教养。”

　　云乔目光动了动，一言不发，继续往外走。

　　……

　　神医爷爷的针见效快。阮峥天天喝夏桑菊泡的茶，眼睛好得八九不离十，走路不用人牵，竹竿也可以放下，能分得清障碍物，但有时候光线暗，远远瞧人还是团轮廓，跟患了高度近视一样。她心知即将离开，遗憾没能好好把园子逛逛，一花一草看清楚，感受洛云桢从小长大的环境。虽说云府建造跟瑞王爷家很像，但毕竟年代不同，细枝末节略有差别。

　　当初她上瑞王府，是因为橘子林着火，急里忙慌的，黑咕隆咚也没仔细欣赏过。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自个随处走一走，吹会风，心中也觉惬意。老嬷嬷陪她赏了一处兰园，去拿披风和茶点。她独自立在岔路口，也不讲究什么，找了块大石头就势坐下。

　　片刻后，假山后绕出一个人，远远瞧着她。

　　她没看清，以为那是洛云桢，身形很相似。

　　“跟舅舅谈好了吗？”

　　她朝对方轻声问，影子却没有出声。

　　阮峥手里握着那只狐狸玉坠，静静望着远方，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酝酿已久的话头终于能够开口。这些话许多次想说，没找到好的机会。一拖再拖，拖到了圣旨下达，眼看要回长安，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不管怎样，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南边节气好，秋天仍是生机勃勃一片，落叶少见，桂花香正满，没什么离别时独有的萧瑟之意。因此内心几分落寞也能咽回去，做出落落大方的爽朗。她端坐在石头上，身旁的美人蕉开得正艳，含笑道：“这里是你的家，你一直想回来，可以选择留下。”

　　假山旁的人顿在那，一言不发。

　　阮峥不知道他是否猜到什么，他这样聪明，听语气便懂得下文。

　　但话总是说出口才算数。

　　心照不宣容易藕断丝连。

　　她嘴角牵动着，控制着情绪，尽量缓慢而又平缓地阐述事实。

　　不牵扯任何私人情感。

　　她必须完整表达出来：“圣旨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如果愿意陪在二爷身边，拿起外祖父送的金算盘，把云家生意发扬光大，当然也很好。长安勾心斗角，其实一点不适合你。你这样的性子，应该走在江南街头踏青作画，纵马观花，做一个无忧无虑的温情公子哥，有长辈爱护，有家世清白的姑娘仰慕，一生顺遂到白头。”

　　说到这，她顿了顿，才继续道：“你没有必要因我一人回到水深火热当中。”

　　影子与黑暗融为一体，更加分辨不出模样。

　　话没有得到回应。

　　这样很好，阮峥怕他一开口，自己就会破防，话音颤抖起来，后文便难以为继。她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镇定。手缩进袖子攥住，企图获取力量，每说一段便要停顿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视线模糊不清，声音竭力端平：

　　“你从来不欠我什么，所以无需惦记报恩。就算有也早就还清了。我曾经过得很混乱，做了一沓可笑的日历，一直撕不完。我那时想，人生怎么这样漫长，一场戏演到现在，怎么还演没完？可你的存在让日历失去意义，你把我从沉沦中拽出来，尝到人间百态滋味。我觉得活着很好，即便是戏，能轰轰烈烈演完一场，也该知足了。”

　　“涿鹿之事的功臣是谁父皇明白，我会帮你，让功过相抵，把一切都揭过去。不会再有任何人捏着旧事做文章，洛家过往的荣华和罪孽与你再无瓜葛。二爷说的是对的，你该摘掉洛姓，放下那些包袱。”

　　“云桢二字便很好听。”她话音沙哑。

　　阮峥从前一直叫洛公子，客客气气，后来被他逗，逼着连续叫了好几遍，在某个客栈，冰雪琉璃世界，窗外传来雪落松枝的空灵动静，墙角一盆黄腊梅悄然盛放，暗香悄然浮动。地方小得只能装下两个人，他用被子禁锢着她，压在他滚烫的胸膛里，含笑说“殿下能去了姓，再叫我一遍吗？”

　　她满脸通红，只想着逃，窘迫地念了五遍云桢。

　　结果最后他也没信守承诺。

　　阮峥抽断思绪，迫使自己从回忆中挣脱，不要陷进去。

　　话还没有说完，不能陷进去。

　　她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有些事瞎琢磨，悟出点门道。

　　这些道理老生常谈，洛云桢肯定都懂。

　　但该嘱托的必须嘱托。

　　阮峥捂住眼睛，心一抽一抽的痛，哽声道：“家族兴衰在历史规律里，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族能逃脱楼起楼塌的命运。功名利禄不过粪土，若谋定身后名，图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可堪为之。但没有哪个姓氏能万年常青，所以光耀门面振兴宗族都是鬼话，国公爷死前加诸在你肩上的重担，当耳旁风听过算完。往后侍奉长辈，教养儿孙，三代之内能守住本心，便是功德无量。”

　　“你这样通透，活到八十岁，照样快乐。”

　　阮峥加快语速说完，松了一口气，故作释然道：“不用担心我。”

　　她想到永宁公主的结局，在不久的将来，死无全尸。

　　她蓦然垂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道：“就像云谣说的那样，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什么都有，天下女子个个羡慕我。谁能欺负我呢？我气性大，从来不受别人的闲气，在公主府好吃好喝，有斐然元深陪着，日子热热闹闹地过。待到春暖花开，旧梦重来，兴许我会下江南一游，青山云外，他日与你再相见，岂非欢喜圆满？”

　　“你以后不要去长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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