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随后几日，一切仿佛回到原点，日子过得平静安宁，谁都没有再提起西苑。前不久主庄驿站收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包裹，上面指名是寄给季远珩的。为防心怀叵测之辈暗害，历来信件入庄前都需经过大致检查，却不想这次还当真引起了众人的重视。
　　因为包裹里的东西，正是剑谷丢失已久的灭玄石。
　　前去调查包裹来源的驿站弟子回禀，线索最后是断在了长洲驿馆。那夜驿馆来了一伙匪盗，争执间意外损毁了驿馆的记录册，怪的是他们没有伤人，只抢了一些散碎银子和几匹官马便跑了。此事后来上报给府衙，长洲知府便草草归结到平鹤岗的山匪头上，说会派兵围剿，但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驿馆官员未免夜长梦多，便没有再重新造册核对，而是提前差人将信件包裹送至各处驿站撇清责任，如此一来，这个包裹就彻底成了凭空多出来的，再难进一步追寻。
　　季尧听后，当即将宫谨鸣请来观澜楼商议：“此事蹊跷，依我看应当是有人故意假扮匪盗，拿打劫做幌子，目的就是为了毁掉驿馆的记录册。只是我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何人需要如此隐匿身份？”
　　“依我所见，此事二庄主不必费心多虑。”
　　“您这是何意？”
　　“二庄主不如想想，此人将灭玄石送回所谋为何？”
　　宫谨鸣说完，见季尧不语，便继续道：“听闻前几日平川王曾到访主庄，不知是有何事？”
　　如今灭玄石被匿名送回，季尧也自知此事不能久瞒。刚好宫谨鸣提出来，他便干脆道：“平川王想要我们铸出‘刑天’。眼下局势紧绷，外有强敌内有奸佞，秦飞穹一党更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庙堂之上靖安王势微，如果‘刑天’铸出，可备战事突起时，扭转乾坤之用。”
　　“但‘刑天’问世，天下必乱。”
　　“这我当然知晓。一直以来君明剑庄禁论‘刑天’，无外乎是不希望再提及当年之事，徒增您与大伯的苦痛。但是如今战事一触即发，君明剑庄上下断不能独善其身。”
　　“你就不担心，灭玄石此时送回，也是平川王一手策划？”
　　“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您当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现在我们既有了正当的名头，更应趁此机会拨乱反正。”
　　宫谨鸣自也明白季尧的顾虑，风雨飘摇中立世，想保全君明剑庄一门谈何容易。况且君明剑庄与御军一向交好，又本是朝廷军需供应商，无论于公于私平川王此举都合乎情理。当年‘刑天’的设计图一出，便引得武林一阵血雨腥风。如今若能铸出归于朝廷，必将成为西桀一大利器，也能就此了结他人觊觎。
　　“罢了，罢了……”
　　他叹息一声，算是应了季尧之意。只是随后又道：“既然你意已决，此事便交给季远珩去办吧。”
　　“……这。”季尧顿了顿，语气隐隐担忧道：“那孩子伤重未愈，我还是想……”
　　“他是剑庐少主，又是书轩独子，理应担此重任。况且铸造‘刑天’不是儿戏，决不允许有半点闪失。放眼君明剑庄之中，锻造一术，又有何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唉……我只是担心他的身体……”
　　“无事。我和书轩自会从旁协助，你且安心。”
　　话说到这份上，季尧也知宫谨鸣心思。多年来，主庄与剑庐一向各自管辖，分庭抗礼，他不愿主庄弟子插手其中，总归也是为了大伯一脉得以传承，只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而已。
　　“如此也罢，那一切就有劳您了。”
　　铸造‘刑天’一事敲定下来，季远珩这边也被季尧和宫谨鸣分别找去详谈细说。原本闲暇的日子骤然变得忙碌起来。林君虽然心中担忧，但也自知身份敏感，从不跟随左右，生怕惹人话柄。况且自西苑的事情之后，他也隐隐感觉得到季远珩总是若有似无的回避他。
　　他知道他有心事，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开解。索性也做起了缩头乌龟，干脆不再多事。只是把多余的心思全都用在帮他调理身体上，整日泡在春晖阁里烦谷歧春。
　　谷老爷子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表面上凶他们骂他们，实际对这两个孩子疼得不行。得知季远珩近日劳碌，几经钻研又调整了药方，帮他固本培元。饶是思蛊此毒损耗巨大，也渐有康复之势。
　　只是这来来回回的调整，倒让林君忙碌起来。谁让他半分不肯假手于人，所有事非得亲自操办才肯放心。谷歧春看着，也只能频频叹息，不做干预。
　　这日谷歧春刚好外出，林君便从春晖阁回到汇亭轩，本想着在院子里煎药等人，却不料刚一进院，便见楚倾偷偷进了书房。
　　全庄上下都知道，季远珩的书房，除了他自己和林君，谁也不能进。
　　楚倾更不例外。
　　林君心中警觉，便轻声靠近，听见里面传来窸窣动静，二话不说推门而入，将人抓了个正着。
　　“呵，藏了这么久，狐狸尾巴还是露出来了。”他冷哼一声，蹬步上前，几招便将楚倾擒下，一把扼住喉咙。
　　“我……呃！”他来不及解释，手中捧着的砚台砸落脚边，顿时墨汁四溅。林君目光稍稍扫了屋内一圈，并未发觉有何异常，手下力道不由得收紧道：“你动了什么？”
　　“我……只是……”楚倾脸色发紫，双手下意识攥紧林君手腕，目光中满是茫然无辜。
　　“收你起这一副可怜样，我不是季远珩，更从一开始就没信过你半分。说，沐啸风派你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面对林君的质问，楚倾哪还说得出话，被掐住的脖颈几乎断裂，使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嘴竭力呼吸，挣扎着伸出双手向林君抓去，喉间发出嗬嗬怪音道：“不……”
　　正当他以为自己就要被活活掐死时，耳边终于响起另一道声音，下一刻他脖颈处桎梏一松，顿时摔倒在地，全身痉挛的佝偻着咳起来。
　　“阿君，发生了何事？”季远珩眉头轻皱的扫了眼倒地不起的楚倾问道。
　　“我见他偷偷摸摸进了书房。”
　　“咳咳……咳、我只是想、咳咳……把砚台……放回来。”楚倾咳得满脸涕泪解释道。
　　“上午我在院中练字，大哥临时叫我过去，走得急确实是忘了收拾，你别误会。”
　　“是我误会吗？他不知道你书房不得擅入吗？”
　　季远珩低头看了楚倾一眼，见他坐在地上依旧捂着脖颈喘息，顿了顿道：“你先出去吧。”
　　话音一落，楚倾缓缓爬起来，不再解释半分赶忙离开。
　　林君眼看着他擦身而过，随后双手便被季远珩一把握住道：“你太紧张了，放松些。”
　　“季远珩，你什么意思？”
　　季远珩叹了口气，缓缓道：“他毕竟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是大哥亲自留下来的，你若当真在庄内杀了他，岂不是自讨麻烦。”
　　林君深吸了口气，知他说得在理，只是心中仍然愤愤不平：“此人绝非表面这般，我怀疑他是禁阁派来的。”
　　“阿君，你对禁阁的敌意太大了，君明剑庄不是微末小户，沐啸风不至于做得如此明目张胆。再者说，就算安插眼线，他也应当选大哥他们，怎么也不会插到我的身边来。”
　　“沐啸风心机阴沉，做事一向善于蛰伏，禁阁药堂更有专门的细作弟子，他们善毒善伪装，潜伏在各处替沐啸风窃取情报机密，我是担心……”
　　“懂，我都懂。”季远珩听着他焦急的解释，忍不住将人一把搂进怀里，抚摸着头道：“我就是不想你一直记着这些事，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已经离开了禁阁，现在在我身边，还怕我护不住你吗？”
　　“……季远珩……你……”他软言细语的安慰，顿时让林君泄了气，仿佛一只刚刚竖起尖刺就被顺毛的刺猬一般，只能无奈道：“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惦记着普度众生。”
　　“哈哈……我是泥菩萨，能力有限，只想渡你，可不可以啊？”
　　林君忍不住笑出声，就听季远珩继续道：“杀了楚倾容易落人话柄，过几日我把他打发走便算了。”
　　“嗯。”
　　“那现在……不生气了？”季远珩下巴垫在林君肩上，闭眼笑眯眯撒娇道：“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想吃点甜的。”
　　“那也得先喝了药。”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季远珩说着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林君往前一晃，脚下踩到硬物咯住，刚一挪开便见自己原本佩在腰间的玉佩碎成两半，顿时一把推开季远珩，蹲下忙捡起来。
　　季远珩被推的一懵，低头就见林君满眼痛惜心疼之色，再看向他手里的玉佩，回忆半晌才想起是清音镇时买的劣玉，便道：“又不是什么好玩意儿，赶明我送你个好的。”
　　林君默不吭声，把断成两半的玉佩小心翼翼收进袖口道：“不用麻烦了，我本来也不喜欢佩这些累赘。”
　　说罢转身走出书房，拿起放在石桌上的药又道：“我去煎药，书房你自己收拾。”
　　“好……遵命。”季远珩无奈地耸了耸肩，目送着林君离开。
　　于是傍晚，跟着苦药一起端进来的，多了一碗桂花酒酿小丸子。
　　先苦后甜，总会让人不记得有多苦，只记得蔓延在舌根喉头心窝里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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