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大年三十上午，早饭后，一家人围坐在阳台前水泥地上的石桌旁，打发着空闲。轩怡取了茶具开水，鼓捣着茶壶茶杯，泡着茶。
　　早晨的天气虽冷，却随着天光向着暖和，懒起的居民也出了来，出入于小区内外，小区渐地热闹。经过一晚的休息，父亲已然适应了新家。他自如地坐在椅上，神态轻松，一杯浅口热茶入喉，暖了肠胃，品了乡味，眉毛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父亲喝得畅快，轩怡的茶便添得勤快，几个来回间的神情变化，轩怡觉得面前的父亲比祖宅时的父亲更加生动，让人舒服。
　　聊天的话题从面前的菜园子说起，一点地瓜，一点花生，还有几株辣椒，一片青葱。。。小小的几垄菜地，竟安排下了许多蔬菜，爷爷的话语中透着得意，如数家珍般样样道来。
　　这些话显然不是说給轩怡、奶奶听，而那唯一的受众，正将空着的茶杯握在手里，看似随意地听着却是全神贯注，久久地没有放下。三人都安静下来，只有爷爷的声音顿挫起伏。这些话轩怡已听了多回，如今听来，依旧能感受到爷爷的言语中流露出来的信息：生活已经稳定，生活正在向好，一切按部就班，一切尽在掌握。
　　是啊，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搬迁的事情尘埃落定，县城成了新家，妻子也结束了寻找，应该度过了伤痛。生活还要继续，生活终归寻常，轩怡缓缓地呷了口茶，自酌自饮，曾经的曾书记已被人遗忘，自己却成了现在的模样，停留在了这里。。。
　　“轩，轩！”耳边传来老陈的提醒，“加茶啊，发什么呆？”
　　“噢。”轩怡回过神来，提起茶壶，给老陈和父亲添上茶。
　　“怎么了，轩？”身边的奶奶伸手捏了捏轩怡，轻声关切地问。
　　“没事。”轩怡冲着奶奶淡淡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爷爷的叙述讲到了搬迁，浩荡的车队，飘扬的彩旗，锣鼓开路，夹道围观，听来倒真是十分地风光。轩怡收起心神，一边听着爷爷的述说，一边顾着茶水。搬迁那天，爷爷丢下了一句嘱咐，便没了踪影，现在听来，搬迁过程中发生的诸多趣事，倒是冲淡了当时的辛苦与抱怨。
　　话题在推进，搬迁时众人帮忙的热闹喜庆，反衬出结束时独守空房的惆怅，告别时，老人那不知所措，失神相送的情景，让言及于此的爷爷，一身的落寞。
　　四下无声。
　　轩怡凝眉，疑惑地看向爷爷。爷爷从不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感伤，这一时的失态，定是感同身受，言彼及己。
　　“嘿，看看我们家的床都是谁装的？”爷爷并没有让沉默保持，提起声来，目光向轩怡看来。
　　父亲的目光也随之看了过来。
　　“我就看着爷爷教人拆，就试着叫工人装起来。” 轩怡莞尔一笑，将目光收到爷爷面前的茶杯上，应声道：“爷爷，喝点茶，说了那么久，口渴了吧。”
　　“这读了书就是不一样，一学就会，还会自己摸索，指挥人装回去。那叫逆什么来着，噢，对，叫逆向思维。”爷爷的目光没有离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夸赞道，“这可省了我不少功夫。”
　　“轩，说说你的情况吧。”父亲没有接话，开口直问轩怡。
　　“我？”父亲的关心直接突然，轩怡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爷爷，见爷爷也停下来，似乎也在等着听。
　　“学习还好，今年分文理科，我选了理科，期末考考了年段第二，跟同学们相处得还不错，没有矛盾，平时住在学校里，周末回家。”轩怡没逻辑地拼凑，干巴巴地挤出几句。
　　显然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父亲满意，他依旧看着轩怡，等她继续。
　　“还有。。。”轩怡在记忆里搜刮，“哦，对了，今年代表学校参加了全省的中学生舞蹈比赛，获得了第二名。”轩怡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县高中建校以来获得的最好成绩。。。不是，之前我们从没有参加过，这是第一次参加，这个成绩，已经超过了很多城里的高中。”
　　“不错，都是第二。”爷爷倒是笑了起来，“女孩子能读成这样，很是不错了。”
　　“那村里的伙伴呢？”父亲问。
　　“你是说虎子、鼠子吧，挺好的，还是那样，只是学习紧张，在学校里倒是不常见。”轩怡回答。
　　“嗯。”父亲见轩怡神色平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临近中午，一家人撤去了茶具，在石桌上简单地吃过午饭。
　　晚饭才是重头戏，午间小憩后，一家人忙活了开来。
　　照例是父亲杀鸡杀鱼，轩怡择菜，两人各自搬了张小凳，坐在了阳台前的水泥地上。这似乎是他们俩最舒服的相处模式，两人一边干着活，不时地将处理好的鸡鸭鱼菜送了进去，又从厨房里将烧好的菜端出来，一边不着边际地聊着天，从下午的天气到今年的气候，从县城到鹭城再到南方，从打工到上大学再到国家政策与国际形势。父亲刻意地不将话题牵扯到轩怡身上，只是陈述一个事件，各自表达着对这事件的看法。两人间或有争论，或有赞同，却是在相互的讨论中，化解了两人间的生分。
　　以退为进，轩怡在堆夕火的时候，才幡然醒悟，在将自己的觉察求证于父亲时，这才发现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有着狡黠的一面。
　　祭天地，祭先祖、祭逝亲，除夕的年夜饭在爷爷打开酒坛的那一刻开了场。
　　“这十年酿的米酒，今天限量供应，我这啊总共就剩两坛，喝完可就没有了。”爷爷深吸一鼻子，享受这酒味芬芳，脸上全是陶醉。
　　桌上摆满了各样美食，都是乡间特色，金黄油亮的白切鸡，肥而不腻的梅菜肉，清甜奶白的河鱼汤，红绿白黄的炒九脆，炸得酥黄的镶豆腐，晶莹剔透的蒸焖子，芋饺，筍片，米冻，酥蛋。。。
　　酒色晶莹如琥珀，香绵味醇引人醉。几杯酒下肚，这餐桌上的气氛便活络了起来，屋里本就温暖，再加上酒的作用，大家更是将身上的衣服多脱了一件，父亲将袖子撩了起来，爷爷将衣领的扣子解开了几颗，轩怡的身上只剩下内衫一件，脖根处一片雪白，透着酒红。
　　“轩，还记得那十八坛女儿红吧？”爷爷借着酒意问。
　　“嗯！”轩怡点了点头，应声回答。
　　“阿宝啊，我给轩准备了女儿红，到她出嫁的时候，可是别忘了。”爷爷却是转头对着父亲说。
　　“嗯！不能忘。”父亲回答，拍了拍胸脯。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喝上。”爷爷喃喃自语，端起酒杯一口干掉。
　　“爷爷！”轩怡一声撒娇随即接上，七分娇羞，三分埋怨，却是让爷爷破功，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爷爷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临场的应变，全凭着本能，轩怡事后想来，哪怕当时有一点的犹豫，都不能应付得如此自然，如此地好。
　　“这事可要紧着办，不能太着急，也不能拖太久，我可不想我的女儿红成了花雕。”酒能乱性，如今的爷爷倒像个小孩，没羞没臊，没完没了。
　　“来，赏你个鸡腿，看还堵不住你的嘴。”身边的奶奶抓了个鸡腿塞进爷爷的嘴。
　　反应不及，爷爷的嘴里塞着鸡腿，一嘴的油光，一脸的错愕。
　　老脸上这副模样，一家人笑得更欢。
　　窗外渐地响起了鞭炮声，开始有人出了来。轩怡随着父亲，一起到屋外点灯笼。宿舍楼道，没有祖宅的正门高墙，本就不高的楼层，父亲抬手便能将灯笼挂上。装蜡烛的方法，父亲教过，这一回轩怡驾轻就熟。两人相互配合，正门一个，阳台两个，没一会儿都挂了上去。去年此时，两人挂着灯笼，一路上说了不少话，而今年，两人不一会儿便回了厅里，椅上的余温尚存。
　　临近午夜，父亲将准备好的木头搬了出来，和轩怡一起到阳台外的水泥地上堆夕火。爷爷奶奶随后跟了出来，站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忙碌。
　　隔壁邻居也出来堆火，两家人隔着不远处，相互地问候了几句。
　　过了会儿，夕火堆好，父亲退回到爷爷身边，让轩怡一人点火。
　　火苗由小到大，不一会儿便窜起来，发出明亮的光来。轩怡显然预料不足，火苗窜起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你这孩子，玩什么火呢！”奶奶将退回来的轩怡拉到身边，拍去她的裤子上的灰尘，看着她眼里兴奋的目光，宠溺地责备。
　　从年尾到年头，从年头到年尾，家业兴旺，红红火火。一家人守着夕火，也守着这份福愿。
　　“族长，新年好。”隔壁那家人报上了新年的第一声祝福。
　　“诶，新年好。”爷爷抬手抱拳回礼。
　　火光中，两家人都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四周鞭炮声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不时有烟花窜起，拖着焰尾。轩怡抬头，辨听着烟花的鸣叫，在空中追寻着它的绽放。
　　身后的小平楼，在烟花闪耀时显出了它的轮廓，阳台上的红色灯笼，挂于层层屋角，在微风中轻摇，在黑夜中静默，与楼道间的红色灯笼一起，串成一条条星流，从天上垂下。
　　轩怡抬头，沿着一盏盏灯笼向上望去，这样的景象，别致而新奇，即有着塔下村的年味，又有着城里过年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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