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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暮
在顺利回到长安城之前,太平需要提前准备很多东西。
比如那位沉沉睡去的钦陵将军,势必要一同带回到长安城去,以免夜长梦多;比如无意中俘虏的一些突厥贵戚,需要带回到长安城里去让圣人过一过眼;至于为何她选择了长安而非洛阳……
原因有二。
一是长安城比洛阳城的路程短了将近一半,二是因为她新晋万户亲王,需得去长安城里转上一转,镇住某些不安分的朝臣,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到洛阳去给父亲问安。
她的这些考量,全部都被写在了一封奏折上,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在太平回长安的前一天,洛阳城的信使跑死了十二匹骏马,将新鲜出炉的太上皇手书送到了她的手上。手书的第一页只有一个淡淡的透着些许虚浮的大字:准。
她翻开手书的第二页,看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朕不日即将启程返回长安。
是年夏,太平公主车驾南归,前往长安。
驸马薛绍留守瀚海都护府,无人得知其中内情。
太平随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这回长安和洛阳连降六道圣旨加封于她,而且还是史无前例的亲王尊号,却没有给其他的将士们——无论是薛绍、薛讷、崔宣道、杜宾客,还是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友军——任何封赏。这些将士们浴血奋战了整整一年多,军功赫赫,依照常理,至少应当连跳两级才是,但是眼下,他们却没有接到任何的封赏。
这件事情太过诡谲,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太平抬手唤过一位宦官,低声询问为何只有她一个人得到了封赏。宦官挠挠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详情,但唯一能肯定的是,天后和诸位宰相早已经拟好了圣旨,只是迟迟按着不肯发下来。
圣旨已经拟好,却迟迟按着不发?
太平心中咯噔一声,那种诡异的担忧愈发地浓烈起来。她想到武后的野心勃勃,想到武后面面俱到的深沉心思,想到宦官传递给她听的、有关皇帝日日夜夜的抱怨……
她想到那个史无前例的莫北王封号,想到北上瀚海时父亲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想到李显即位之前武后的谆谆叮嘱,想到手中那枚愈发显得滚烫的右威卫印信……
这是一个天子对赌的赌局,一枚迟迟未曾落下的棋子!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如同雪水兜头浇下,令太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脊背上蹿起一阵寒意。她挥退那位宦官,将那枚冰凉且滚烫的右威卫印信捏在手中,指尖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如果她不曾料错的话,长安城已经再一次变得暗流汹涌,只等她这块巨石狠狠地砸下去,便会再次掀起一场难以停歇的惊涛骇浪。
所以就算是野心勃勃、面面俱到的天后阿娘,未来的则天皇帝,也必须要谨慎地行事。
太平抬指按了按太阳穴,低声唤道:“来人——海棠过来。”
一位身穿碧绿色衣裙的少女走上前来,等车辇停稳之后,便姿势娴熟地爬了上来,轻声问道:“公主可有要事吩咐?”她这些天被太平派遣到封邑去打理田庄产业,直到前些日子才被召回长安。但是还没等她坐稳,又被太平一封书信给传到了瀚海都护府。
太平斟酌片刻,仔细地吩咐道:“你带一些人留在这里,守好出入长安城的要道。一旦有金吾卫或是千牛卫前往瀚海都护府,就……就把驸马砸晕了带走,送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然后找一个长得像的男人,顶替驸马的身份,明白了么?”
她的声音极低,除了她们两个人没有谁能听见。碧衣少女听完这个古怪的吩咐,连眉头都没有皱,就郑重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恭谨地退开了。她知道公主口中的“金吾卫、千牛卫前往瀚海都护府”意味着什么:金吾卫和千牛卫的职责是戍卫长安、守护皇室,若是连金吾卫和千牛卫都出动了,那必定意味着长安城已经变天,连已经封王的公主都回天乏术。
太平静静地在车辇里坐了片刻,从空间里摸出一支狼毫和一张纸,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时刻准备着将废太子贤带回长安”,然后唤过一位随侍的部曲,命他连夜送往长安城去,交到她的另外一位贴身侍女手中,半个时辰都不能耽搁。
部曲领命而去。
公主的仪仗车辇依然慢悠悠地往回走,周围的交谈声、马蹄声、还有呼呼的风声交织在一处,令人莫名地感觉到烦躁。她知道长安城中必定有许多人和事在等着自己,但是眼下她却盼望车马能走得更慢一些,让她多享受一些安宁的时光。
但时间终究是不等人的。
历经一个多月的旅程之后,镇国太平公主兼新封的漠北王,带着她的亲卫和绵延十里的仪仗车驾,以一种极其沉默的姿态回到长安。她和她的亲卫们都穿着玄色的铠甲,乌沉沉的如同一柄未开鞘的利剑。高高飘扬的唐字旗淡淡地褪了一些色,却更显得悲沉和沧桑。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前来迎接的官员们,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些变故的端倪。
但是很可惜,长安城里的聪明人太多了,任谁都不会在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给太平不痛快。
车马仪仗缓缓驶进长安城,皇帝和皇后盛装以待,给太平斟了满满的三杯烈酒。太平面不改色地喝完,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韦后身上停留片刻,然后很快地滑落下去,换上一副平和温雅的神情。
李显欣慰地望着她,叹道:“妹妹真是大唐的盛世牡丹,无人能比。”
他停了停,又说道:“妹妹大约还不知道,在你前往瀚海的这段日子里,波斯王已经上表长安,称永为大唐臣属,奉太平公主为尊,咳,妹妹的声名已经随着大唐的王旗,传遍整个天下了。”
太平微微垂下眼眸:“圣人谬赞。”
——原来如此。
——波斯王上表称臣,奉太平公主为尊,已经触动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
——所以长安城中的这一些人,她的母亲,朝堂中的宰相们,才会步步试探,如履薄冰。
——先将她捧上史无前例的亲王尊位,然后……试探。
她抬起头来,凤眼中微微地带了几分笑意:“我想要见一见阿娘。”
“咳,应该的,应该的。”李显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自然地说道,“阿娘正在大明宫中等着妹妹,说是妹妹一回来,就要立刻去见她。她有许多话,想要单独和妹妹谈一谈。唔,朕听闻阿耶再过几日也会从洛阳回到长安,到时候你我又能见到阿耶了,真是一大幸事。”
太平留意到,李显提到阿耶二字的时候,旁边的韦后表情微微僵了一僵。
李显似乎是无知无觉,一面陪着太平进城,一面兴致勃勃地说道:“恰好这两天土谷浑王烦朕烦得不行,妹妹回到长安真是太及时了,过两日朕就将土谷浑王引到妹妹府中。妹妹知道朕对西南一带的局势不熟,土谷浑王……朕就更不熟了。再者说,右威卫也是妹妹的麾下之臣。”
他回过头,兴致勃勃地说道:“一切都要劳烦妹妹了。”
太平轻轻嗯了一声,轻声说道:“愿为兄长效劳。”
他们两人沿着宽敞的朱雀大街,不多时便来到了大明宫中。大明宫已经变得熙熙攘攘,不少新选上的官员们都兴奋地伸着脖子,想要看一看这位不输男儿的镇国公主。太平对李显点了点头,说声得罪,然后沿着长长的汉白玉阶梯,缓缓走到大殿之中。
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高高坐在上头的武后,还有她新近提拔的宰相裴炎。
裴炎朝太平长长一揖,唤了一声公主,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武后阖着眼睛,指着身旁的小案说道:“太平来了,坐罢。”
太平缓步走上高台,向武后问了一声安,缓缓坐了下来。
武后睁开眼睛,目光一如既往地深邃和锐利:“你此番回到长安,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太平望了一眼殿外沉沉的暮色,又回身望着武后,轻声说道:“阿娘这局棋下得很是漂亮,太平甘拜下风,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局中子。”
“哦?”武后微一挑眉,“是一盘什么棋、一枚什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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