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番外二:课室钟声
番外二:课室钟声
日昇新城的东南区,毗邻研究院和一片新规划的试验田,矗立着一栋崭新的五层建筑。它的外墙是柔和的米白色,窗户宽大明亮,楼前甚至开辟了一小片草坪,栽种着耐寒的景观草和几株正在开花的低矮灌木。这里是曙光-日昇联合教育中心的第一所综合学校,涵盖了从基础识字扫盲到中等职业技能培训的课程。
清晨七点半,略带凉意的春风穿过走廊,带来远处食堂烘烤面包的淡淡麦香和试验田里泥土翻新的气息。穿着统一深蓝色工装或简便常服的人们,正从城市的各个方向汇流而来。他们中有面带风霜的中年人,有眼神好奇又忐忑的年轻人,也有少数被父母牵着手、叽叽喳喳的孩童。每个人的脚步都带着一种奇特的、介于匆忙与珍重之间的节奏。
韩远和李慕雪并肩走在人群中。他们刚刚结束了后勤中心早班的交接,工装外套的袖口还沾着一点清点新入库金属板材时蹭上的淡淡油灰。韩远手里拿着一个布质的简易文具袋,里面是几支削好的铅笔、一块橡皮和两个用再生纸订成的笔记本。李慕雪的包里除了类似的学习用品,还多了一本陈晋医生借给她的、纸张泛黄的旧时代基础人体解剖图谱。
“感觉……有点不真实。”李慕雪轻声说,目光掠过那些走向同一栋建筑的人们。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以前在血狼窝袭扰中失去一条胳膊、如今在义肢工坊工作的老兵,正认真地用剩下的手整理着衣领。还看到了东区新定居点那个总是沉默寡言、却种得一手好菜的老妇人,被孙女搀扶着,一步步上着台阶。
韩远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笔记本封面。这种触感,与他熟悉的武器握把、物资清单板、仓库冰冷金属货架的触感,截然不同。它更柔软,更脆弱,却仿佛承载着更重的分量。
走进教学楼,那种不真实感愈发强烈。
地面是光滑洁净的合成材料,墙壁刷着柔和的浅绿色涂料,贴着一些孩子们画的充满稚气却色彩明亮的图画——太阳、房屋、手拉手的小人。空气里有淡淡的新漆和纸张的味道,没有废墟的尘土与血腥,没有仓库存放物资的陈旧气息,更没有末世里无处不在的、若有若无的焦虑与绝望。
走廊两侧是一间间教室,门上方挂着小小的标识牌:“基础一班”、“基础二班”、“算术入门”、“种植技术初级”、“机械常识”……根据每个人的文化水平测试结果和兴趣意向,他们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韩远和李慕雪在“基础二班”门口停下。这个班级针对的是有一定识字基础(记得大部分常用字)、但需要进行系统巩固和学习更深入知识的人。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青壮年,也有少数像他们一样半工半读的年轻人。课桌椅是统一的原木色,虽然样式简单,却打磨得光滑,排列得整整齐齐。正前方的墙壁上是一面墨绿色的黑板,旁边还有一个不大的投影布。
阳光从东面的大窗户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起舞。
韩远找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李慕雪坐在他旁边。他放下文具袋,手指拂过光滑的桌面,触感冰凉。他抬起头,望向窗外。能看到远处安全区边缘正在施工的新居住区吊塔,更远处,是蔚蓝的天空和几缕淡淡的云。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蜷缩在黑暗潮湿的设备间里,听着外面变异老鼠的啃噬声,和同伴们分享着最后一点发霉的食物残渣,计算着还能活几天。他的手里握着的不是铅笔,而是凝结着寒冰、准备做最后一搏的钢管。他的世界里没有阳光透过明净窗户的概念,只有绝望渗透每一个缝隙的黑暗。
时间,仿佛在这里被突兀地折叠、接驳。末世九年残酷生存留下的深刻印记,与眼前这安宁、有序、充满了“学习”这种奢侈概念的场景,产生了尖锐的割裂感。去年?不,甚至是昨天还在核对武器弹药清单、处理边境摩擦伤员物资的他,怎么就能坐在这里,面前摆着笔记本和铅笔?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来,不是生理上的,而是认知上的冲击。
“同学们,请安静。”
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韩远回过神,看向讲台。那里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穿着干净的浅灰色外套,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髻,面容清秀,眼神平和而坚定。她叫苏晴,是末世前的小学教师,灾难中失去了家人,独自挣扎求生多年,直到被新城接收。她的文化水平和对教育的热情,让她成为了首批被聘用的教师之一。
“很高兴看到大家今天都能准时来到课堂。”苏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教室,“我知道,对于在座的很多人来说,重新拿起书本,坐在课桌前,是一种既陌生又可能令人不安的体验。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了用双手、用武器、用本能去解决问题,而不是用文字和思考。”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或成熟、或年轻、却都带着相似沧桑痕迹的脸。
“但请记住,我们坐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学习认字、算数。我们是在重新连接一种力量,一种让我们区别于野兽、让我们能够规划未来、让文明得以延续的力量——知识的力量。这座新城给了我们安全的屋顶、温饱的食物,而学习,将赋予我们建造更坚固屋顶、生产更丰富食物、创造更美好生活的……内在的砖瓦。”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工地的微弱噪音。每个人都在认真听着,有些人眼神茫然,有些人若有所思,像韩远和李慕雪这样经历过最黑暗时刻的人,则从老师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共鸣。
“虽然很浅易,但我依然在每一次的第一堂教授这个字。”苏晴转身,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端正的“光”字。“光,光芒的光,光明的光。对于我们而言,这个字,或许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任何时候我们都要相信光,我们现在不就等到光吗?”
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记忆深处某扇锈蚀的门。韩远仿佛闻到了末世前教室里的粉笔灰味道,看到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摊开的课本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么遥远,远得像上辈子的事,却又在此刻,被一个简单的书写动作,猛地拉近到眼前。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铅笔,在笔记本上,跟着老师的笔画,缓慢而认真地,写下了一个略显生涩的“光”字。
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陌生又奇异。他写的字不算好看,但横平竖直,带着一种郑重的力道。李慕雪在他旁边,也认真地书写着,偶尔遇到笔画复杂的字,会微微蹙眉,然后更加专注地模仿。
上午的课程是语文和基础算术。下午,他们可以根据兴趣选择旁听或选修其他课程。韩远和李慕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去医疗基础班旁听,由一位老医生讲授伤口紧急处理与常见病症识别。
学习的时光过得很快,又很慢。快是因为要吸收的东西太多,慢是因为每一分安宁都值得细细品味。当下午放学的钟声响起时,许多人还沉浸在练习或思考中,恍然抬头,才发现窗外已是夕阳西斜。
人群说笑着,那是一种久违的、轻松的说笑,他们人潮涌涌的走出教学楼。韩远和李慕雪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向后勤中心的方向,他们傍晚还有一班值守需要交接。
“感觉……脑子有点胀。”李慕雪揉了揉太阳穴,脸上却带着笑,“但很充实。好像……心里某个空了很久的地方,被填进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嗯。”韩远应道,他的感觉类似。那些文字、数字、知识,像涓涓细流,冲刷着他脑海中那些过于尖锐和黑暗的记忆断层,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他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栋在夕阳中泛着暖光的教学楼。那里传来的,是生机,是未来。
走了一段,李慕雪忽然轻声开口,话题却转了方向:“远哥,有件事……我想提醒你一下。”
韩远心头莫名一跳,看向她。
李慕雪没有看他,目光望着前方道路两旁新栽下的小树苗,声音很轻,却清晰:“你对十八先生……是不是……有些特别的关注?”
韩远脚步一顿,血液似乎瞬间涌向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点苍白。他没想到李慕雪会如此直接地点破。他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发现在这个一起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同伴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和可笑。
“……很明显吗?”他最终涩声问,带着一丝难堪。
李慕雪摇了摇头,终于侧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理解和一点淡淡的、同样经历过苦难沉淀下来的通透。“不明显。只是我……大概能感觉到类似的东西。”她顿了顿,自嘲般笑了笑,“毕竟,谁不偷偷喜欢十八先生呢?”
韩远愣住了。
李慕雪继续往前走,声音飘在晚风里:“苏婉姐提起十八先生时,眼睛会发亮。研究院那边,听说张妍玉主任刚开始对十八先生的态度也很特别差,现在...... 差不多两三天就要打搞一下十八先生吗?甚至军区里,私下倾慕十八先生的士兵和军官,恐怕也不在少数。”她掰着手指数了数,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淡然,“他强大,神秘,给了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和秩序,像黑暗里的光,像神话里的神祇。仰望他,依赖他,甚至……心生恋慕,太正常了。”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正色看着韩远:“但是远哥,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需要清楚自己的位置。十八先生……他不是普通人。他的世界,他的责任,他的……心思,跟我们可能完全不同。任何过界的期待或情感,最终可能只会带来困扰,尤其是给他。”
她的话像一盆凉水,浇在韩远那点隐秘悸动的心火上,滋啦一声,冒起青烟,却也让他从那种朦胧的沉浸中清醒过来。
是啊,十八先生是什么人?是新城的基石,是连司徒铮指挥官那样的人物都要小心翼翼对待的存在。他的目光永远平静理性,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接触及本质。他会在乎一个后勤小管事那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只是出于感激和崇敬转化而来的幼稚倾慕吗?
“我……我没想过要怎样。”韩远低声说,带着一丝狼狈,“我只是……很感激,也很仰慕。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也不会去打扰。”
“我知道。”李慕雪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鼓励,“所以我才提醒你。把这份心意,转化成工作的动力,学习的热情,让自己变得更好,更有能力为这座城、为十八先生守护的这一切出力。这才是对我们、对他都好的方式。”
她拍了拍韩远的胳膊:“走吧,该去接班了。别忘了,我们现在能坐在这里想这些,已经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幸福了。”
韩远默默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心头那点隐秘的酸涩并未完全消失,但被李慕雪的话语理清、压实,变成了一种更为沉静的决心。是的,现在的生活,课堂,工作,安宁,本身就是奇迹。他不该,也不能让不切实际的思绪,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就在这时,前方道路的拐角处,出现了两道身影。
正是司徒铮和十八。
司徒铮似乎刚结束一场边境巡视或军事会议,一身墨绿色的军装笔挺,肩章在夕阳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十八走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依旧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衣物,步伐平稳。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司徒铮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十八脸上,神情是外人罕见的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下来的柔和。而十八则微微仰头,似乎在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句。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肩膀几乎要碰在一起。那是一种超越了上下级、甚至超越了普通战友的亲密与默契,是一种旁人无法介入的气场。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地面上,难分彼此。
韩远和李慕雪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让到路边,微微垂首示意。
司徒铮注意到了他们,目光扫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脚步未停。十八也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琥珀金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微微颔首,随即目光又落回前方。
两人并肩走远,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和谐,也格外……遥不可及。
韩远站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许久。李慕雪轻轻碰了碰他,他才恍然回神。
“看到了吗?”李慕雪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有些距离,是注定的。有些位置,是独一无二的。”
韩远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清新和一丝炊烟的气息。他转过头,对李慕雪笑了笑,那笑容里还有一丝残留的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后的清明。
“嗯,看到了。”他说,声音平静下来,“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能够活着,能够学习,能够工作,能够仰望那道守护一切的光,并且努力成为这光下坚实的一部分。
这,就是他所能拥有的、最真实也最珍贵的幸福了。
至于那些隐秘的、属于少年时代未能燃尽便被末世冰封,又在这安宁中悄然复苏的心事,就让它永远停留在心底最安静的角落,成为督促自己不断前行的、一丝温柔的动力吧。
课室的钟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是文明重启的声音,也是他人生新篇章开始的序曲。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