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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愤怒
没过多久,徐仪就受召入宫。
踏入奉天殿的偏殿里,只见朱元璋坐在主位上。他的身前,太子朱标垂手而立,脸色平静得看不出喜怒。而在他们脚下,吕阑秋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身着华美的宫装,一头珠翠随着身体的抽噎微微颤动,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臣媳徐仪,参见父皇,太子殿下。”徐仪敛衽行礼,动作从容不迫。
朱元璋“嗯”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父亲的身子近来如何?”
“御医虽说只能用固本的方子稳定病情,但父亲近几日的精神不错,还能与我们说上好一阵子的话。”徐仪说道。
皇帝点了点头,淡淡道:“咱听说了,你前些日子,遵从皇后的遗愿,去抚慰了京中一批为国捐躯的将领遗孀,还自掏腰包,为她们置办冬衣米粮,事无巨细,安排得极为妥帖。”
徐仪垂首道:“母后在世时常说,江山是将士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他们的家人,便是咱们朱家的家人。臣媳不敢忘母后教诲,所做不过是分内之事。”
提到马皇后,朱元璋的眼神才柔和了几分,然后将目光落在吕阑秋的身上:“你母后不在了,这些事,本该是东宫的太子妃来做。”
吕阑秋的身子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徐丫头你终究要回北平,往后,这些抚慰将士家眷的事务,你就不必再做了。把它交给吕氏,你从旁指点着她,让她学着点。”
“臣媳遵旨。”徐仪恭顺地应下。
她心里明白,吕阑秋的正妃之位稳了,而父皇也在太子和秦王之间做出了意料之中的选择。将收拢人心的差事交给吕阑秋,便是要强行抬高她的声望,好让她将来更顺利的坐稳太子妃的位置。
走出大殿,冰冷的风扑面而来。
吕阑秋跟在后面,因为跪的太久而脚步虚浮,脸上泪痕未干,看向朱标的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依赖。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朱标却头也不回地道:“你先回东宫。”
吕阑秋一怔,只能屈膝一福,眼睁睁看着朱标遣退了左右的宫人,只与徐仪一前一后,顺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走去。
汉白玉的栏杆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宫人们远远地缀在身后,不敢靠近。
“四弟在北平,威望日盛,练兵屯田,安抚蒙古降将,都做得有声有色。”朱标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默,“这其中,少不了你这个王妃的功劳。”
“为君分忧,相夫有道,是为人臣、为人妻的本分。”徐仪的回答滴水不漏。
朱标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可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幽幽地注视着徐仪:“那么,笼络公侯家眷,交好朝中武勋,也是你为人臣的本分?”
话音不高,但储君的威严在这一刻显露无疑,这是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仿佛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治徐仪的罪。
然而,徐仪没有跪下,甚至没有低头。
她抬起眼帘,直视着朱标的眼睛,平静的道:“大哥,您做太子太久了,久到身边只剩下了阿谀奉承之辈,和满口之乎者也的迂腐之徒。所以,你连真正的人心,都看不懂了。”
朱标的眉头一皱。
这是第一次,除了父皇之外,有一个身份地位远低于他的人,用这样近乎指责的语气对他说话。他胸中腾起一股怒火,却惊愕地发现,脸上温和儒雅的面具戴得太久,他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真正地发怒。
徐仪却没有停下,她看着朱标有些僵硬的脸,继续说道:“您苦心经营自己的文臣班底,想着将权力从不识文墨的勋贵武将手里,渐次转移到那些饱读诗书的文官手上。在您看来,唯有如此方能确立国朝法度,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
“可是大哥,所谓的仁政治国,前提是靠着铁血手腕打下来的绝对安稳。况且您如何就能肯定,那些读了圣贤书的,就一定会是两袖清风、一心为民的好官?”
“你凭何揣测孤的用意?”朱标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难道不是吗?”徐仪的目光灼灼,“宋学士从小教导我们的,周礼之治,儒门之教,不正是大哥您孜孜以求的盛世之景。”
朱标的面色一沉:“四弟平日里便是这般纵容你的?你一介妇人,岂敢妄议朝政?”
徐仪并不退缩,声音清冽:“大哥不喜妇人议政,却不明白,大明的江山有一半,是女子撑起来的?母后在世之时,曾亲自教导我,何为‘内外相成,以正家邦’,见家人行差踏错,便该直言相劝,此为正家之道。”
朱标被她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因为她搬出的是马皇后。他的母后为大明付出的心血,他幼时亲眼所见,当然无力反驳。
但依旧眼中寒芒乍现:“放肆!你就不怕孤治你一个以下犯上之罪!”
一声怒喝,惊得远处侍立的宫人们“扑通”一声,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人人噤若寒蝉,将头死死地埋在地上。
他们听不清主子们在争论什么,只知道太子殿下动了真怒,这足已让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在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影中,徐仪依旧没有跪下。
“治罪?”她嘴边泛起一丝凄然的笑意,想到了死得不明不白的常贵娥,和还未长成人的朱雄英,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悲凉就自胸中烧起,让她在这一刻,也失去了理智:“殿下尽管治罪便是。”
“臣妾的命,总归比常姐姐好些。我那为大明流尽了血汗的父亲尚在人世,臣妾的夫君,是个拼上性命也不容我受半分委屈的性子。殿下且看看这‘以下犯上’的罪名,究竟能不能把刀架在臣妾的脖子上。但臣妾可以向您保证,我总归是不会像常姐姐那般,走得无声无息,死得不明不白。”
她低眉顺眼,声线平静无波,但最后一句话却狠狠的剜在了朱标的心口上。
两人凛然对峙,良久,朱标才爆发出令人心惊的语句:“你真当孤毫不知情?老二在西安,老三在太原,还有老四在北平,哪一个不是野心勃勃?在藩地僭越礼制,滥权枉法。你,也是他们的帮凶。”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担忧与愤怒,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宣之于口。此时的二人一点也不像大明的太子和燕王妃,倒像是小时候,为先生出的一道辩题而各抒己见,争吵起来的孩子。
“那大哥呢?”徐仪不禁有些心酸,想起从前那个虽谨慎却不失真心的朱标,从不似今日这般陌生,“您又何尝不是早早就戴上了储君的面具,将我们都看作了需要提防的人?您用上位者的眼光审视我们,用猜忌的心来度量我们。大哥,您待人以虚假,待事以权衡,待兄弟以制约,可曾想过,长此以往,您的身边,还会剩下几个真心之人?”
她看着朱标那张因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心知这一切,本就是个死结,父皇不可能撤销分封诸王的国策,而未来的储君,又岂能在手握重兵的藩王之间,睡的安稳。
她的声音里于是多了一丝遗憾:“大哥身居储位自有苦衷,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朱标也是自小心智过人,听到这话,不由感叹徐仪的通透,于是深吸一口气,终究平静了下来:“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便各凭手段,且看将来。”
徐仪漠然,敛衽对着朱标行了个大礼:“臣,告退。”
她头也不回地向宫门走去。朱标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攥紧了双拳。
徐仪懂什么?她有何立场说这些话?贵娥的死,她以为自己就不痛心吗?
然而,半晌之后,那攥紧的拳头却又无力地松开。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平日里那张稳重到近乎刻板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痛苦神色。
徐仪根本不懂。
这些年,他失去的,又何止是妻子,儿子,母亲。他失去的,远比这些更多,徐仪只想着四弟的利益,当然看不到他储君的冠冕之下,早已摇摇欲坠的身心。
徐仪才走了几道门,理智回笼,便感到一丝后怕。
“王妃,”跟在身后的疏绣终于敢凑上前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您方才说的那些话,万一太子殿下降罪,这可如何是好?”
徐仪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却只低声道:“是我失心疯了。”
她今日确实失态了。许是因为与朱标相识太久,在她心底,这位太子殿下就和自己的亲大哥没区别,这才一时忘了君臣分寸,口无遮拦,失了顾忌。
疏绣急得快要哭出来:“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必说了。”徐仪打断了她,目光重新投向前方那道越来越近的宫门。
她深知今日之举有多么愚蠢,多么不计后果。可脑海里,总是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吕阑秋的名字。
用不了多久,这个女人就会风风光光地成为新的太子正妃。而她的儿子朱允炆,也就会一跃成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孙。偏偏这人,是当初母亲和伯母亲自选了送进宫中的。
徐仪当然悔恨,却更为常姐姐的一生不值。
既然并不心悦于她,当初又何必非要娶她进门?既然在这最终的结局里,她和她的孩子都变得如此可有可无,又为何非要将她带进宫里,夺走了她本可以平安喜乐、自由自在的一生?
直到这一刻,徐仪才终于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怨恨。
原来,她嘴上说着没办法,是天命,是造化弄人,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她其实从不曾真正释怀。
她恨朱标的虚伪,恨权力的凉薄,更恨自己的无力。
她恨自己,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敢撕破脸皮,替那个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的常姐姐,发出这迟到了太久的控诉。
想到这里,徐仪心中最后一点后怕也烟消云散。往事不可追,她只能把握当下,为来日绸缪。
徐仪回到魏国公府时,天色已经擦黑。迈进院门,便看见两道人影静立在廊下,是苏川药和卫亨。
“王妃,宫里来消息了。”待徐仪坐定,苏川药先开了口,“在京中流言最盛的时候,所有人都对东宫避之不及,唯独韩国公夫人,递了牌子进宫,去拜会了吕次妃。”
徐仪眸中锐光一闪,原来是韩国公吗。或许也只有他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才能让朱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吕阑秋的过失轻轻揭过。
徐仪没说话,目光转向了另一侧的卫亨。
“出了什么事?”
卫亨躬了躬身,回道:“回王妃的话,就在今日下午,陛下遣了内官往秦王府去了。”他顿了顿,“赐了秦王次妃邓氏,一条白绫。”
徐仪怔了怔,这是她早就料想过的结局,甚至可以说是她计划中最理想的一个。邓锦琼一死,秦王内苑便再无一个身份贵重的女主人坐镇,剩下的那些妾室婢女,不过是一盘散沙,成不了气候。这对她接下来的布置,无疑是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可她到底还是没能开心起来。
或许是没想到父皇没有一点迂回,直接就下令赐死。皇帝的意志,不可扭转,不可违背。徐仪难免又想起今日对朱标说出的话,隐隐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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