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作者:周碎时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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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月初照人(3)


      窗外初春新生的枝叶扑扑簌簌,月色透过窗纸照进了寝殿。殿内的陈设布局装潢,都一一如旧——景泰蓝的画幅,鸟雀写生画的座屏,迦南的熏香……
      夜风好像没什么温度,江夜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殿内,偶尔能感受到风拂过,但是感受不到温度。
      他有点迷蒙,不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忽然又醒了过来。或许是天意,或许是什么只在今夜才有的机缘。他的外袍被潦草地披在了身上,就像之前在般夏宋醉往他身上披的那个外袍一样。他慢慢想起好像是自己听见了什么乐声,似箜篌,又似古筝,于是就随着声音开始在寝殿里走来走去,找着什么东西。
      他随着那道隐隐卓卓的乐声吸引到了寝殿之后,自己平素沐浴更衣的殿宇内。
      此时这个殿宇里面冒着热气,可以说是温热的水雾氤氲,出入其中,甚至有些被迷了眼的感觉。
      江夜再往里走。
      温热的夜风吹动殿内的白纱,因为沾染了雾气,显得有些湿重,飘是飘动了,但来来回回也就一点儿幅度,算不上飞扬,有些欲拒还迎的感觉。
      白纱上的珠玑发出悉悉索索的碰撞声,好像就是江夜刚刚听见的乐声,不过仔细一听,又觉得差得实在太远。
      江夜继续往里走。
      再踏一步,江夜忽然感到自己的脚沾上了什么湿乎乎的东西,低头一看,才知道是自己的鞋靴被房内的水浸湿了。
      不过这没对江夜造成什么影响,他还是继续往里走,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自己。与此同时,他不仅在好奇深处的东西是什么,也好像猜到了是什么东西。
      随着脚步的深入,房间逐渐变得密不透风,水雾更大,白纱也若有似无地飘荡着。
      滴滴答答的水声响起,像是有人在拨水,又像是有人在戏水。不过不管是什么,这里毕竟是禹岁宫,这殿宇是江夜素日起居所用的,这时候知道有个不认识不知道的人在自己平日沐浴的地方拨动水,任谁都不会觉得高兴。
      可是江夜就是生不起气来,相反,他感到内心一阵躁动,听见水声后,他随后也就看到了层层飘荡的白纱之后的身影。
      那个人影……
      江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个单薄的人影,如今背对着他,一只手掬了水,一路捧到脖子的位置,才放手,让水顺着自己的胳膊曲线滑落下去,清水大多洒落,只有一些水珠遗留在他玉白的背上。随后他再换另一只手。
      水池的温水没过了他身体的大半,江夜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他半干半湿的长发,还有时不时露出的半张脸。
      被温水浸湿的衣裳贴合着他的身体,仿若一幅透色的画卷,在江夜面前被一览无遗地铺展开。肌肉紧实有条理,肤如凝脂,就好像含春开放的第一朵花苞。
      要进入沐浴的水池有一小段玉阶,江夜呼吸一滞,踏上第一步台阶。
      那侧颜,令江夜的心躁动不已。
      他想唤那个人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叫出口。
      他拨开一层白纱,水池中的人影清晰了一些。
      白纱顺着他的动作而滑动,好像是水池中的人,借着这几层朦胧白纱和氤氲雾气,在撩拨他一样。
      他看到水池中的人影皎洁的背,上面还挂着水滴,看到他沾染水雾的侧脸,还有他柔和的动作,还有温水池里泛起的涟漪。
      那个遥远空寂的乐声再度传来,好像是凡人的一个曲子,早在很久之前就不流行了。
      正江夜观望的当口,那人影忽然停了下来,道:“是谁?”
      这声音是宋醉的。
      江夜感觉自己的手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不痛不痒。
      他道:“是我。”
      宋醉语气松懈,道:“原来是你。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
      宋醉转过身来。
      隔着一层白纱,江夜觉得自己能将薄纱之后的一切都观望清楚,洞若观火。洁白的肌肤,动人的纹理,引人注目的色彩。
      江夜视线向下。
      宋醉不知从什么地方扯过来一块白纱布,动作轻盈又迅速地披在了自己身上。但碍于他人刚从水里走出来,这层白布自然是被浸湿了。
      宋醉又道:“江夜?你怎么不说话?”
      江夜回过神,道:“我……”然后忽然想起这里是自己的寝殿,皱着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醉也疑惑,道:“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
      “我?”
      宋醉:“是。是你让我过来的,你忘了吗?”
      江夜神使鬼差的拨开面前那个碍眼的白纱。
      眼前的宋醉不同于任何一个时候的宋醉。他浑身都被水侵透了,就连脸上还粘着水,他一手抓着披在身上的白纱布,一手搂着自己的胳膊,像是怕冷。
      他的皮肤很白,甚至有些点病态的白。湿透了的布料站在他身上,他的腰很细,肌肤纹理很好看。他的……
      宋醉忽然往前一步,因为含了水汽,看向江夜的眼神竟然有些妩媚。他眼尾泛红,睫毛上还有水珠往下滴。长发浸湿,紧贴在他的身子上,看上去很不舒服。
      江夜说:“你……”
      颈边传来一阵潮湿的温热,渐至面颊。
      是宋醉抬手抚上了他的面容。
      江夜这才发觉自己没有戴面具。
      他听见宋醉温声说:“江夜,我好冷啊。”
      随即,他感觉宋醉整个人都贴了过来,他的手被抓住,被牵着放在了宋醉的腰肢上。身上传来一种不适的湿热和温柔腻滑的触感。
      江夜收紧拢着宋醉腰肢的手,将人往上抱了几寸,而后大步往前走了几步,直到他抱着宋醉一同落进了温池中。
      他身上潦草披着的一件外袍在入水的一瞬间就脱离,自动漂浮在了水面上,在烛火的照耀下,形成了一个影子笼罩在了两个沉入水底的人身上,好像一个自然的被褥。
      江夜手忙脚乱地撕扯一切碍手碍脚的东西,他感觉到宋醉的手攀附在自己的背上,他听见宋醉在叫自己的名字。
      他的喘息徒然变得很急,他心里一边想为什么宋醉会出现在这里,一边抓着宋醉的手腕,不忘手中的动作。
      江夜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他熟悉的床榻和寂静的夜晚。
      刚刚的一切,原不过一场春色旖旎的梦。
      至于为什么这个不明所以不知所起的梦会到这个地方就断了,他也不知道。
      他懊恼地闭上眼,不多时,又厌烦地坐了起来。
      夜风更冷了。
      江夜黑着脸在床榻上坐了好一会,一会回想梦里的种种,一会又想自己这么突然又那么轻易地就醒了。
      最终,他掀开被子,很心平气和地从床榻上走了下来,过去拿起自己的衣袍,简单的穿戴好,脸上也没有恼怒和后悔的遗迹了,静若止水,仿若深受戒律清规熏陶的出世神仙,沉默着,没有任何神态。他就这么安静地走到由两扇座屏和一层轻盈的薄纱围起来的案几前、镜奁前,伸手游离在几副面具之中,最终选定一副白玉纹着游龙戏珠的面具,安然地戴好,又踱步向前,走到半掩的窗前,推开窗,望见了满园的月色。
      这个位置选的恰当,推窗过后就能看到禹岁宫里的藕花池。
      这时节春风强盛,携带来由南而北的暖风。今晚的月色很亮,天上人间,被皎洁的月色一洗而空,遥远的星河被月色所倾盖,目之所及,只有那绝色而悄然的满月挥洒下的银光。
      江夜把手落在窗槛上,旋即,他渡身来到藕花池前。夜色已落,藕花早就不开了,江夜觉得几株植物闭合的样子不雅观,于是他抬手施灵,强行使藕花盛开了。
      藕花开了,他也依旧不乐意,甚至觉得开了也蔫了吧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毫无生机,看得人烦躁不已,索性抬手,把几朵开的最惹人心烦意乱的藕花斩断了。
      藕花折腰,从青茎上滑落,落进了池水之中,泛起了一点涟漪,不一会,又没有了。
      就是这点涟漪,让江夜想起来自己梦中的情景。
      他抬头看向禹岁宫的一隅,那是宋醉的寝房。
      宋醉的寝房一盏灯也没有留,门口守职的仙侍也蹲在门槛上,抱着佩刀打盹,既安静又困倦的样子。
      江夜收回视线,往前走了几步,灵气随着他踱步的动作而波动,一阵风过去,他就从禹岁宫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了。
      月色不吝飘洒它的光亮,与长夜两相长久地争斗着,幽静与清明,终于于今时今日,得以普照。
      *
      天虞山脚下,洪水过后的江河更加丰沛旷阔,大江波浪汹涌,流水汤汤而过,风很急,带着江水敲打着岩石、两岸,彼此敲打着前前后后的流水,发出洪涛的波澜声。
      月色浓重,天水一色。
      江边月像是一个巨大的空灵的玉轮,照得人心惶惶,照得人不知为何不知所往。
      江河两侧没遭到洪水暴袭的长草随风波动,像是碧绿色的海浪,杂乱无序的高树,被风拨弄着枝叶,扑扑簌簌。一阵清风徐来,似月色过江,流水汤汤,波澜壮阔。
      江夜的衣摆被吹动,于狂风之中飘扬。他的头发被简单的绾了起来,仅用一只发簪缠绕着。簪发的手法显然很生疏。
      这时候的夜风出奇的冷,可能是临江的缘故,这狂风竟有几分砭人肌骨的意味。
      他脸上没太多表情,出神地看着江面,忽然,他的长发被风吹得松动,发簪落了下来。他有所察觉,于是抬手,运灵控住了那支行将随着风飘向江水的发簪,但是他没有把发簪拿回来,只是任由发簪飘飘然与滚滚江河之上。
      “如果他不喜欢我怎么办?”江夜想。
      其实他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几次和祈福不欢而散的谈话都没有叫醒他,仅仅一个没头没尾的梦,就让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我应该怀疑你与他在南山南是不是刻意的相遇才对吧?”当日祈福是这么说的。
      相遇,怎么能是刻意的?如果可以抉择……
      他忽然想起其实自己不久前还想操纵宋醉,这时候却把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会不会他是在回避,他自己也知道这样做不过是掩耳盗铃,所以才会忘了?
      江夜恍然,原来自己之于宋醉,已经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心思了,已经不是一些仙术就能促成的满足了,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想要的已经愈来愈重,而他深陷其中,无从自拔,也不想走出来。可是,他是一个什么人?
      一个假的青龙方神而已。
      他抬头望向远处,因为视线的挪移,控制着那支发簪的手也自然垂落,那支发簪因为失去了灵力的操控,如同一只断了茎的草,随着劲风飘落进了江水里,发出了轻微地落水声,随着水流向远方而去了。江夜因长久的凝望而失神,根本没注意到那支发簪被自己就这么轻易遗失了。他本来是可以拿回来的。
      他闭上眼,异常平静,像一头即将暴虐地撕咬猎物的凶兽,他此时小心谨慎的安静不禁令人惧怕。
      “继我如愿成为方神,”江夜平静道,“处理东境三界各个事务,几百年间,受人景仰,凡所愿之物,哪怕只是多看了一眼多注意了一分,想要得到,轻而易举。几百年间,数不胜数的人的生死命数,在我的手下变动,我决定着一切,就像我决定昭合瘟疫的走向一样;我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都像我对昭合那群凡人弃之不顾一样。多少次,我站在三界之巅的位置,漠视一切,俯视苍生,天下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凡人的命数,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夜运灵猛一挥手,寒光刹那而出,打在江面上,所过之处,莫不是浪花激荡,千层高浪。
      夜风呜咽,寒风萧萧。江夜又挥挥手,江水又开始剧烈的滚动,沸腾了一会,蓦然转为几个漩涡,不一会,那几个漩涡又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从下游的位置开始旋转,携带起波澜滚滚,翻腾片刻,江水开始逆流。
      他唯独割舍不下的,是自己,唯独不能决定的,也是自己。
      夜风越来越冷了。
      与此同时。
      昭合,雾失巷。
      安睡下来的雾失巷终于有了点古朴稚拙之感,没有了浓郁不散的药苦味,没有了哀声怨道的交谈叹息,没有慌慌张张忙前忙后的救治,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几位从仙宫自愿请命过来的神仙,都住在纤云斋的五楼,下面留了一层,杂乱无章地放着一些药物器具。再往下,就是堆积到一起的病人。
      夜间风大,是人命最薄弱的时候,古往今来,许许多多的病人老人都是在清晨被发现已经去世了的。而雾失巷的长夜,也不及表面和谐。
      几个病重的人在夜里,呼吸声逐渐微弱,到最后直接断了,人就躺在床铺上,样子还是入睡前被瘟疫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样子,到如今,总算是了解这苦难。
      旋即,一团黑灰色的烟雾从他身体里飘了出来。一个人只是一点,一夜又死了不少人,加起来得有十几二十来个,每个人身上都飘出了近乎邪灵的烟雾,飘飘然聚为一团。起初,它们都是一个小小的圆团,后来聚在一起,竟然各自分工起来,逐渐有了人的模样,长出了四肢和头颅,不过仅仅一个人形,与真正意义上的人大相径庭——这东西没有皮肤没有五官也没有生机。
      随后,这怪物的头颅摇摇晃动,像一个耷拉着的脑袋,不一会,这“脑袋”立了起来,它没有五官,但双目之处却发着红光,样子看上去十分怖人。
      这怪物随即动了起来,它由邪灵交织而成的身体穿过一切,死人、案几、墙壁,最终走出了纤云斋,走出了雾失巷,甚至走出了昭合的结界,像一个赶夜路的人,自顾自的向天虞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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