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西苑偏远，待到林君返回汇亭轩，已是戌时。庭院里掌着灯，他一进去就看见了石桌上放着纹丝未动的早膳。
　　这怎么回事？原本今日是老夫人的寿辰，他特意一早向后厨打点过，让他们派人按时送膳的。眼看现在都该用晚膳了，怎么早膳的盘子还扔在这？
　　汇亭轩一向不设仆役，之前刚回庄时聂澜叫来的那些人也全让季远珩打发走了，但好歹还有季昭楚倾他们在，断不会疏忽到这种地步。
　　林君心中暗暗有些计较，见书房亮着灯，便走上去敲门喊道：“季远珩？”
　　屋子里廖无人声。
　　他推门而入，只见季远珩坐在书桌前，面朝里地盯着墙上挂着的画像。
　　“你……”林君顿了顿，看向那幅画道：“画裱好了？”
　　季远珩没有回应。
　　林君近乎本能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便走过去试探问道：“你今日都在弄画吗？”
　　不等听到回答，他就被季远珩侧过脸抬头看向的目光，压的呼吸一滞。
　　那脸色难看极了，泛着青白的唇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呢？”他张了张嘴，挤出沙哑的两个字来。
　　“我……大庄主今日让我去……”
　　“别骗我。”
　　林君还没把理由编圆，就被他打断了。
　　“我去了西苑。”
　　“去那做什么？”
　　“我去见了季夫人。”
　　“为什么……去见她？”他嘶哑的声音隐隐强压着颤抖。
　　“你不是知道吗，今日是季夫人的五十寿辰。”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问完忽然起身面向林君，一步一步逼近他，颤抖的手抓住他的肩重复道：“她过寿……和你有什么关系！”
　　林君倒退到桌边，双手撑住桌沿才勉强找到了支撑，开口回应道：“因为她是你的娘亲。”
　　“我娘早就死了！”季远珩激动的否认道：“我娘和我爹早在我离开村子后没多久就病死了！”
　　“……季远珩，你别激动。”
　　“你到底为什么去见她？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她跟你说了什么？你……你别信他们的话！他们都是……都是……”季远珩目光忽然间垂下去不敢正视林君，语气也渐渐慌乱起来：“都是想骗我们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听他这样说，林君终于忍不住心中一直以来的疑问，开口道：“你……到底怎么了？季远珩，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我没有事瞒着你！”他斩钉截铁的否认道，随后语气陡然软了下来：“我、我就是不想见他们。我一点都不想见他们……”
　　“可她毕竟是你的生母，其实她真的很关心你，也一直都盼望着能见一见你。”
　　“呵……见我？呵呵……”季远珩双目失神的勾起唇角嗤笑道。
　　是了……她若不是为了见他。
　　一切本不会如此。
　　他缓缓松开抓着林君的手，头深深地垂下去，有一声没一声地嘶哑絮叨着：“是我……是我……”
　　眼前的季远珩，仿佛是一张绷到了极致的弓，佝偻着背努力的喘息着，脆弱的几乎一碰就会断掉一般。林君看他这个样子，当真是有些怕了，也不再敢多问什么，连忙缓和道：“季远珩，你别这样。没事的，我在呢。”
　　他话音落下刚想抬手抱住他，便被用力地反抱住了。
　　耳边，季远珩几近绝望的哀求道：“我不见她……阿君，你也别见她行吗？”
　　求求你，别听，别看，别信。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没有听到林君的回应，便抱得更紧了，语气也不由分说的强硬起来：“我不见她！你也不许见她！”
　　林君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恐惧。也清楚他是因为放不下过去才不肯坦诚。
　　可应该怎么回应呢？
　　再跟他说一次自己不是那个林桾，不会因为过去发生的事情而离开他吗？
　　他会受不了的。
　　许久，林君嗫嚅着唇，轻声应道：“好，我不见了，你别这样。”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仿佛耗尽了他浑身的力气。
　　听了他的话，季远珩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好在即便是他人不在，季远珩也听话地喝了药。
　　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我想快点好起来，不然你该嫌弃我了。
　　林君不敢再刺激他，哄着人吃了晚饭后，就主动询问道：“等会儿要不要沐浴？我陪你。”
　　这话要是换作以往，季远珩怕是高兴地要上天了，而此时此刻，他也只是点点头，从后抱着林君不撒手道：“我都听你的，只要你别走。”
　　林君无奈地拉开他的手，起身道：“我不走，那你也别一直抱着我啊，腻乎成这样，万一让别人看见了，脸往哪放。”
　　季远珩收回手来乖乖听训，不敢狡辩。林君却搓了搓额角，只觉得自己被他拿捏得死死的，随后拉开书房门道：“你先去，我等会儿就过来。”
　　“你去哪？！”季远珩急忙起身追过来又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
　　林君哭笑不得的抽出手：“我回屋拿换洗衣服，马上就回来。”
　　说完实在是受不了他那近乎实质的炙热目光，赶忙回了自己屋里。
　　直到关上门，用背抵住门口，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你要我怎么办啊……”林君自言自语道。
　　随后手摸进怀里，拿出那枚小小的长命锁和那封信，顿了顿，把它们一起锁进衣柜里。
　　怕人等急了，林君迅速拿着两人的换洗衣物去了季远珩房里的沐室。
　　他倚在池子边，听见动静缓缓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君自行褪去亵衣走进来。临近时，还被他一把甩过来的布巾丢到脸上，然后听见水声响动，人就进了池子。
　　热气氤氲，林君被熏得有点脸红。季远珩也破天荒地没有过去撩他，两个人就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各自泡澡。
　　过了许久，还是林君先开的口：“要不要……我帮你擦擦背？”
　　但是说真的共浴和擦背，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美好过往。
　　季远珩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趴在池边。林君抓起布巾过去，沾了点水，力度适当地给他按摩着。
　　他背上腐骨水留下的疤痕，被热水烫过后变得格外明显，用手摸上去，也是微微凸起的。林君心里不是滋味，手里动作也停了下来，他俯下身，轻轻地吻在疤痕上面，低声喊他的名字：“……季远珩……”
　　他自己都没想过，竟然会这样就有了反应。
　　林君张开双臂攀住季远珩的肩膀，半靠在他背上，额头轻轻抵在他后心的位置，喘气道：“你别总胡思乱想，多信任我一些好吗？”
　　他声音很虚，甚至回荡在整间沐室里，朦朦胧胧的听不清。
　　林君承认自己很贪心，明明就是个卑劣的骗子，却还肖想着别人全部的信任。
　　就连他现在说的这句话，都充满了此地无银的味道。
　　季远珩强压着心里的惴惴不安，抬手轻轻地拉开林君的手臂，缓缓起身走出浴池，披上亵衣轻声回应道：“我洗好了，先出去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林君就那样一个人傻站在池子里，硬生生地等着情欲消退，狼狈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穿好衣服出去时，季远珩已然睡下了。
　　他走去床边看了眼，没吱声也没碰他，只是吹熄了油灯，轻手轻脚的关门离开。
　　他当然知道他没真睡着。因为他睡着的时候会做噩梦，眉头会深锁，而刚刚什么都没有。林君就这样回了自己的房间，怀着复杂难言的心情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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