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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女人们屏住呼吸,生怕发声打扰了眼前的景色,柳成荫先拜见了永宁郡主,正准备在她身边跪坐下来,齐敏瑶阻止了他。
“柳儿,我可为你择了位良妻,害羞什么?还不快过去将来的妻主那边,呆在本王身边做什么?”
男人闻言微微侧首,看了座位中的红涟一眼,然后转过身,一路低头,来到女人的矮桌边以同样的姿势行礼“成荫给将军请安,听闻上回深夜一别,外有歹人对红府作祟,将军近来可否安好?”
红涟望着他,没有说话,柳成荫低着头,两个人气氛微妙,似有尴尬的暧昧在两人之间对流,分不清尴尬多一点,还是暧昧多一点,反正“jian情”是绝对有的。
他们自上回酒宴一别其实又“碰巧”见了很多次,但没说过话,齐敏瑶总时不时放他出来在红涟面前出现一圈,匆匆得来不及打招呼,有时候面都不露,却让人发现柳成荫的痕迹,从而观察红涟的态度,红涟自然也将计就计表现得很在意柳公子的样子,经常出神地望着他直到离去,或盯着他曾呆过的地方,碰过的东西。
这次的表演更甚,女人早把一旁的新人小倌抛到九霄云外,仿佛激动得语无伦次一样,答。
“不安好,如今又怎么平安着来见你?”
淡淡地笑开,嘴角的笑意越开越浓,伸手拉过他坐在自己身边“原来殿下那日命你出来送我,另有所指啊,是在考察在下的品行吗?”
“哈哈哈哈哈!红小将军果然聪明”,永宁郡主拍手道“柳儿说,红将军绝非见色起意的狂徒,是个彬彬有礼的高尚之人,侠肝义胆,对他一介男流敬重有加,齐国能有小将军这样的臣子保护百姓,是百姓之幸。”
红涟讷讷地拉着柳成荫的手放在腿上,脸越憋越红,强烈的心理斗争后孤注一掷,斟满酒杯举在齐敏瑶面前。
“末将谢殿下成全!在此立誓,愿替殿下效劳,佑我齐国国泰民安!助真龙天女一统千秋!这杯酒我敬殿下。”
此情此景,真龙天女自然指的是永宁郡主,永宁郡主听见红涟用此等称号称呼她,高兴得压回去一部分送出柳成荫的悔恨,哈哈大笑着一口喝了自己酒杯中的酒。
“好!本王就喜欢红将军做事爽快,不拖泥带水,往后有红将军当本王的左膀右臂,替本王冲锋上阵所向睥睨,天底下还有什么可惧?我等着,等你我共创齐国辉煌。”
一群大臣附和着,你一言我一句溜须拍马,齐敏瑶乐得合不拢嘴,再看柳成荫,一片酒杯碰撞的阿谀中坐在红涟身侧,齐敏瑶瞥到他娴静隽秀同时一派风流的模样,好不容易压下的恶意又涌了上来,待我登上王位,普天的男子任我挑选,区区人臣之夫,我要她舍让,她岂敢不舍?柳儿,你迟早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回到上位坐好的齐敏瑶“对了,小将军还未答复本王,预备给柳儿个怎样的名分呐?他无依无靠的,贸然入府我怕你后院的老人给他难堪瞧不起他,所以我决定从永宁府出嫁妆给他,风光地带上,以后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可不能答应。”
红涟满脸喜气“怎能?隔日我便去殿下府上下聘书送聘礼,定不会委屈了他。”
话一出,张大人喷了酒,不住咳嗽,其他人不是张大嘴,就是同张大人一样呛了酒。
聘书聘礼的待遇只有正君侧君才有,这红将军该不是要?
柳成荫再从永宁府出嫁,再曾经是真正的公子,他在当朝也是罪臣的后嗣,是花街柳巷出来的,这这这?
即使柳成荫才貌与偏房有多不匹配,可除了小侍还有别的选择吗?大家族最爱惜脸面,讲究门当户对,娶夫先看地位血统,家世清白对她们来说异常重要,红老将军要知道女儿娶了个青楼的男人回去当夫君,不得气活过来?就算向小公子,他名不正言不顺做了将军府正君,人们轻视他母家粗俗卑微,但谁也没质疑他出身不洁啊。
老祖宗说,侍可随心,夫必纯良,有女儿的人家家家代代相传告诫女儿,红将军顶风作案,到底是何用意?
况且,被乡野人家的儿子压一头的怨气还没消,妻主又带一个风尘男子回去侮辱他,陆公子能咽的下这口气吗?
齐敏瑶也有点惊讶,她的确计划让柳成荫至少当上侧君,在府里地位高才能拥有价值,结果没等施压,想不到威逼利诱之前红涟就已经主动答应娶柳成荫做夫君,于是试探道“可是涟儿,本王虽心疼柳儿,然现阶段柳儿毕竟……柳大人一案未沉冤昭雪,你真准备娶柳儿为夫?”
“我心如磐石。”
柳成荫没料想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继而显出一抹慌乱神情“将军?您无需。”
“柳儿。”
红涟拍拍他的手,手心覆在男人手背上“我曾经说过,流落风尘非你所愿,既然你肯成为我的人,自然我是要对你好的,所以更不能像其他人似的对你有成见,旁人怎么说与我们何干?”
“将军……不嫌成荫的身份遭人诟病,给将军府落口舌吗?”
“不,不不不,我开心还来不及呢,再说,我已有一正一侧两位夫君,彼时你做偏侍入府,岂不处处低人一等?我如何忍心?”
她抬手亲昵地拂去男子耳鬓边的发,通通来吧,招数尽管使出来,别说派一只眼线,就是来十个八个,她也见招拆招,照收不误,眼皮子底下的探子总比暗处的耳目好控得多,得让齐敏瑶彻底相信她归顺了她,才是忍辱负重的真谛,对方下了饵,那我便假意咬上钩,日后这饵归谁所用可说不准,利用柳成荫能传递多少假消息不可估量,丞相大人早掐指算过了。
不过,被拂了鬓发的柳公子偏头,他今天好像心事重重,没有一句多言,跪坐的姿势都没换过,合时宜地替“妻主”斟酒,默默退在一边,唉,双重利用下无辜的男人,他是想为柳家翻案吧?受制于齐敏瑶的滋味不好受,他花了什么代价,付出了什么得以在暴戾的永宁郡主身边保全自己?太不简单了,红涟阻止男人继续替她满杯的举动。
“让旁人来,你累不累?累了的话,我跟殿下说,你先下去休息。”
男人摇摇头,唇边似有似无地弯了弯,一瞬间眉眼暮色柔熙起来,红涟怔住,她一直清楚柳成荫某些时节动作表情甚至性格才气,都些许像文清,她没法对这类型还遭遇身世悲惨的男人不同情可怜,想到这几天花天酒地不回家,回家就佯装不省人事,文清寻她一次,在床边守着一宿,但她需逼自己无情,和文清拉开距离,于是含糊打发陆公子,文清黯淡的眼神令她钻心煎熬。
柳成荫双手伸回长袖交叠搭在腿上,美人是比出来的,他的手比刚刚也擅弄琴的新人小倌优美多了,他低下头,这个角度看鼻梁高度和鼻尖在墙上投下的影子,恍惚让红涟看到了文清的侧影,是我太思念他了吗?红涟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只有气质神似,身高体态也相似,所以柳成荫总给她文清的感觉大多是举止所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别开头,有些生气地不去注视柳成荫。
柳成荫那边没有看见她的变化,男人沉浸在女人说过的话中,他们相处不过尔尔,所言不过寥寥数语,但有时,女人看他的目光会突然亮闪闪的,像见了一件珍品宝贝似的,情感快溢出来,不是渴望他的表情,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不知如何呵护的谨慎。他永远忘不了,在红将军不知他是永宁郡主的人时,已对他真挚地表明过,在她心里,他不是低贱之人。
天气变凉得急转直下,将军府的仆人们嘀咕着真是怪事,晨起窗台都结霜了,秋日跟初冬似的凉,今年该不会暴雪吧?
各屋的仆人们翻箱倒柜给主子找秋冬的半厚衣服,拿棉被,收起薄衣服,清洗晾晒,忙得不可开交。
琦阑把新拿出来的被子铺在陆文清床上,换了厚实软和的枕头,陆文清披着毯子在房里看书,主仆俩聊着天,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叫他们不用采花插在瓶里了,再冻着了,生病可得不偿失。”
“咱们院里的花草也不知怎的,败了多半,我瞧大花园明明还好,是不是土壤出了问题?得空我找个花匠看看去。”
“你把我那件绒布袍子找出来,这毯子不保暖,我手有点冷。”
琦阑放下活儿,过去握住陆文清的手“哎呀,公子您怎么这么凉?也难怪,流云轩水多,好几处湖泊河流小溪,入冬是会冷,公子入府是春天,春暖花开的,将军修缮的时候恐没想到这点,我这就去找工匠来,改改这地方。”
“别了,这么大工程,劳力又吵,算了,大概是我精神不济的原因,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姐姐扩的新宅也多水,去小住也没觉得冷。”
也对,齐国四季气候暖和的时候比冷的时候多,所以各家喜欢修筑带水的院落好享受夏季清凉,今年怎么回事?秋天这样短。
他家公子从前也没有这么怕冷,琦阑捂着陆文清的双手“要不公子,我提前把暖炉拿出来吧,给您常呆的几间屋也烧上,就是炭火现在都是旧炭,新炭还没下来呢。”
陆文清笑了一下“你怎么比我还讲究?新炭旧炭有什么区别?别计较这些虚的了。”
“旧炭放陈了,我怕有味道,不如等将军回来,公子跟她说,调几个侍卫去搬些新炭火?”
提到这个男人顿了顿,红涟最近奔忙于交际应酬,醉酒难受,说话几句就不耐烦,不招人陪寝,不去后院住,自己睡在景鸾阁谁也不见,整天眉心皱着,有气没地发的样子,昨天郑乔意送小食过去,呆了没一刻钟就被赶出来了,郑相公在门口憋憋屈屈的,按以前,红涟早出去安慰他,说发火不是因为他了,还有小尘小铭去请将军看看他家正君,红涟虽去了,可去了后小尘小铭的表情比不去时还哭丧,据说将军对向公子极为敷衍,还骂他幼稚,难担重任,叫他学学京城内的夫君们都是怎样恭顺得体。
她心情不好,那一晚抱着他不肯说话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外边发生了什么?并且随着妻主的不正常,父亲也很少来信了,四弟出事后母亲便对他严肃了很多,不准他和母家过多来往,命令他听妻主的话,恪守红家家规,四弟三弟的事究竟如何?找不到地方问,刺客一事将军不许他们出门,自己就像被困在了笼里的鸟,鸟笼外还罩了罩子。
“琦阑,拿纸笔来,我要给父亲写信。”
琦阑踌躇着“公子,前头将军才吩咐,现在外边乱,将军府的人应该人人自危,传信什么的通通不准,您就算写了也过不了门卫那道关,送不出去的。”
“那你告诉守卫,让她们去陆家一趟,父亲来不了,请珩之过来陪陪我总可以吧?”
琦阑为难道“我向每日送菜的大婶打听了,听说国公大人禁了所有子女的足,恐怕……公子想知道什么,还是等将军回来问将军吧。”
“要是能见到她,我何必求人去传信?”
陆文清动了气,一阵目眩头晕让他扶住额头,胸口被压住的反胃感又来了,前几天好不容易调理过来几天,谁曾想情绪一波动,立马就犯。
“公子,公子?您没事吧?快躺下歇歇。”
“成天歇歇歇,骨头都歇散架了,她派下的门卫连流云轩都不让我出,究竟要做什么?难道一天抓不到刺客,就天天过现在这种日子吗?”
琦阑不知该安抚什么好,将军近几日对公子确实不够上心,经常言语猛地无度,脱口而出一句令人堵得心口难受的话,但转身又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嬉皮笑脸,简直摸不透她的脾气。
女人对男人感情变淡,往往从不重视,搪塞开始,自古女子变心者众多,琦阑想,只是红将军对公子太好,大家没想过有一天红将军会不那么喜欢公子。
万一将军真变心了,要公子如何是好?
他照顾好陆文清午休,望着背过身去伤神的公子,心里万般不是滋味,他早把陆府当成他的家,把陆文清当做他的亲人了,琦阑关好卧室门,来到大门口,调整好笑容。
“林姐姐,站了一天了,喝口水吧。”
侍卫受宠若惊,琦阑是府里地位最尊崇的仆人,特殊的存在,旁人不敢开他玩笑,他比府里的男仆们优秀很多,本应成为女仆和侍卫们争相结交的对象,可将军随身的近侍壮着胆子调戏他,都被将军厉色处置了,谁还再敢触这个逆鳞?接过琦阑奉的茶水,林侍卫长趁机多看几眼幽丽的琦阑“还是阑哥儿对咱们好啊。”
“这茶真香,我还没喝过泡得这么地道的茶水”,其他几个一块喝茶休息的侍卫笑着说,她们一队人坐在假山石头上对着琦阑,“要我说,阑哥儿人长得好看,心细,体贴,像个小主子一样,将来哪个女人娶到阑哥儿,简直享不尽的福啊。”
“你们几个别痴心妄想了,给你们喝口茶说明阑哥儿心地好,异想天开什么呢?有本事你向陆公子要人啊。”
搁在平时琦阑绝对要冷冷撇她们一眼,快速离开,此时却没有,笑得莞尔。
“快别这么说,几位姐姐日夜保护我们的安全,琦阑答谢还来不及呢。”
侍卫们七嘴八舌地表忠心“阑哥儿放心,有咱们几个在,定把你们护得妥妥帖帖的。”
“哎,那就有劳侍卫姐姐们了,只是……”
长期值守于军营见不着几个异性的女子哪舍得看着伊人忧愁。
“怎么?你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与我们说,能帮上忙的我们姐妹几个一定帮忙。”
“是啊,你尽管说,包在我们身上。”
“也倒不是什么大事,我家公子许久没收到家书了,对家里人思念得紧,将军军务繁忙,公子不愿添麻烦,一直不提请她带着回趟娘家的事,姐姐能不能通融一下,给国公府带封信去呀?”
侍卫统领面露难色“可,阑哥儿你知道,将军吩咐危险时期,将军府所有人不得与外人通信,外边进来的书信也必须将军过目了才分发到各屋,陆大人没有给陆公子来信,想必也说明国公府一切安好,无事吧。”
“我理解这事确实难为姐姐们了,即使送出了书信,国公大人也未必肯给公子回信,所以各位姐姐,琦阑斗胆问一句,外边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家三公子四公子怎么样了?前几天翻土的大叔传闲话,说我们陆家大小姐的正君有小产之兆,我没告诉公子,但我心里实在着急,没办法了才来问各位姐姐。”
刘侍卫见他袖子底下攥着手帕,知他是真关心国公府的事,陆家家仆对本家的情谊是多少大户人家家仆比不了的,都随嫁一年了,还牵挂着曾经的主人,心下软了软,劝道“你别多想,婉词小姐正君的胎好得很,还有一月就生了,怎么会有问题?徐正君只是换季闹肚子罢了,天凉得这么快,琦阑你也多穿些,你看你光顾着照看你家公子,自己这么单薄。”
琦阑表情缓和了不少,松了口气“谢姐姐关怀,我怕热,抗冻,穿少点活动起来轻松,做活儿方便,不碍事的,只是,三公子四公子他们?”
侍卫们互相看了看,吞吞吐吐,琦阑一下子更忧虑了“可是二位公子出了什么事吗?”
林侍卫队队长长叹一声“阑哥儿,我也不瞒你了,lu四公子的丑闻算是过去了,留下些口舌,他还小,时间长些慢慢大家就忘了,不过陆三公子,郡主已求陛下恩准,不日便要去府上提亲了。”
“什么?我家三公子真要?将军呢?将军不是近来和郡主走得很近?能不能请将军从中回旋?”
“你也别怪将军,朝廷上永宁郡主独大,陛下都奈何不了她,拿她执意要娶三公子的事没办法,将军又怎么从中干扰?陆大人已经答应这门亲事了,正给三公子准备嫁妆呢。”
“可将军答应过。”
“琦阑,朝堂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卖个人情就说通说清的,将军也很难做,这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千万别告诉陆公子,我看他身体总抱恙,怏怏的,别让他病情加重为好。”
“……我明白了,多谢各位姐姐告知这些,我不会说出去的,那琦阑先,先告辞了。”
他恍恍惚惚脚下没轻没重地端着茶碗走,差点崴了脚,休息的侍卫们全站起来“当心!”
然后目送他渐渐远走,其中一个侍卫嘟囔着“首领,您看阑哥儿都伤心成什么样了,他一个人瞒着流云轩上下憋着这件事,多可怜啊,将军最近在想什么?整个将军府守得铁桶一样,出入写信都不行,向小姐到了军营给哥哥书信一封,报平安而已,没什么不对的内容,硬给将军截下收起来了,您说咱们将军打什么主意呢?”
林侍卫瞪她一眼“主人的事不许插嘴!有你的事吗?服从将军的命令就行了,还不都起来,赶紧站岗去!”
朝政紧张,百姓们还是继续过着自己忙碌又忙里偷闲找乐的小日子,早市里腰比水桶粗的王大娘把一摞千层饼抬到老摊位上摆好售卖,跟邻摊炸糖糕的孙大娘唠嗑,嗑最新时事新闻。
“听说没?听说没?奇闻呐。”
“什么奇闻?谁家的?赵小姐真偷了家里钱柜的银子,把燕春院的秋意赎身回家,然后被赵老板打断腿了?”
“这算哪门子奇闻?赵小姐风流韵事还用得着我大惊小怪?”
吃早点的客人从卖馄饨包子的周大娘那儿买了碗馄饨汤,本来想拿一笼包子,转眼看见王大婶身后站了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怯生生地搅拌锅里的豆腐脑,在一众大妈大叔之间怪扎眼的,于是过来要了三两千层饼,坐下一边吃一边朝里看,问“呦,大娘,儿子都能帮家里做事了?发生什么新鲜事儿了吗?说来听听,咱也解解闷。”
“来一碗豆腐脑,王妈,今天大叔跟着没出来啊?这是你儿子?子承父业,儿子调汤啊,来一碗我尝尝味道对不对,哈哈还怕羞,王妈您这儿子跟您可一点不像。”
王大娘利索地切好一份份葱油饼给排队外带的客人带走,应和“随他爹呗,麻杆子小细胳膊,能干什么事儿?他爹手伤了,他来凑个数罢了,兔崽子给我出来,豆腐脑能一直搅吗?没看见前边忙得这样,赶紧过来称饼,敢偷懒看我不打你。”
瘦弱的少年连忙出来了,也不吭气,手上活儿挺利索,很快帮他娘分摊了大半工作。
“我要的豆腐脑怎么还没端上来啊?”
王大娘掐着儿子的脖子把他提溜到锅前,冲客人堆笑“您等一下啊,这孩子第一天来,没他爹熟练”,然后在少年背上拍了一下“什么记性?回去再收拾你,赶紧麻利点。”
少年想哭不敢哭的样子,舀了一碗豆腐脑送到姑娘们桌上,王大娘的儿子长得相当一般,但在平均年龄三十五岁以上的早市也算独树一帜,早晨开始工作前在早市填饱肚子的女人们觉得稀奇,纷纷停下来逗一逗,王大娘的早点摊忙得不可开交。
刘统领昨个儿从老家休假回来,今日回军营报到,照例来早市吃拉面,叫了一碗面抬头看见王记千层饼聚了好多人,卖拉面的老板不服气“切,不就靠年轻男人拉顾客吗?我儿子比她儿子伶俐多了。”
隔壁朋友接话“你儿子嫁了人,已经是别人家的人啦,怎么好叫出来帮你?”
拉面馆老板叉腰“他没嫁人我也不会叫他出来抛头露面,未婚配的男孩儿顶多躲在后厨忙活忙活,她家倒好,给这么多女人瞧着,不嫌难看啊,时间久了怎么嫁得出去?我连我家那口子都不让多从后厨出来,为了生意脸都不要了,什么世道?”
刘统领探着脖子瞄了一眼,果然王大娘摊位前聚集的大多是女人,那少年实在孱弱,给遮得严严实实,都点着要他给端豆腐脑,然后开玩笑问他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害怕,往母亲粗壮的后背躲,被一把揪出来,拽着头发骂,客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不阻止反而笑。
“小男孩儿不听话,是该教训教训。”
“对,男人就得管,不能对他们太纵容。”
太上皇开先例,律法对男子宽了又宽,可齐国仍随处可见轻贱低看男性的行为,好似母不慈,妻不仁,姐妹不义都情有可原,本应如此,刘统领吞不下面条了,昨晚她分老家带来的特产的时候,林侍卫来军营汇报将军府情况,临走和她聊了两句,她听林侍卫说昭儿在将军府被罚了,大概因为有人诋毁陆公子,他气不过上前争辩,结果将军大怒,陆公子不好维护,罚他跪了一晚上,打了十下手心,这几天便绣不了针线,陆文清贴身的衣物只由他经手,赶上天凉,被褥,新旧衣裳,缝缝补补的工作不少,等他好了,一堆的活儿等着他熬夜做。
刘统领隐约觉得里边小哥儿年岁跟昭儿差不多,可怜见的,于是站起来挺胸阔步地来到豆腐脑大锅前,她笑的时候憨,不笑的时候有点惧人,今天肩上佩戴了军章,束着发,背着刀,路人人对她都点头哈腰的,马上让开一条路。
少年正揉着眼睛盛汤,黑压压的身影站定,他抬头,吓得大勺掉进锅里,后退一步,拉着王大娘的衣角“娘,娘”。
王大娘暗叫一声坏了,小兔崽子,惹上当兵的,随即讨好地过去“小孩子没出过门,没见过世面,没溅着您吧?还不赶快给军官道歉,抓我做什么?滚出来!”
按着儿子的头,使劲拍他的背,刘统领眉毛拧紧,按住王大娘的手“不许打他,当今圣上痛斥为母者不慈为妻者不仁都属于恶行,凡女子者理应保护弱小,你怎么反其道而行之?再让我看到你打他,把你抓进牢里去受教,听见没有?”
王大娘粗粗的手臂捏出红痕,她骇得忙忙点头承诺“不打他,我不打他了,听您的,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刘统领松开她,“来一碗豆腐脑”,然后指着她的额头“你来端”。
“哎,是,是。”
瘦弱的少年哆哆嗦嗦的,开始给寂静无声的排队客人称饼,没人再敢开他玩笑,少年偷偷望了刘统领一眼,女人冲他笑笑,少年用口型说了声“谢谢”。
端豆腐脑过去的王大娘怕日后被找麻烦,极力挽回形象“这位军官姑娘,不是我不近人情,实在是家里困难,他爹辛劳过度受伤了,姐姐们要上学,全靠卖早点供着,姑娘您体谅体谅,我们这种人,都是为了生计,别人劝我把儿子卖进有钱人家当奴才,我舍不得,他跟他爹一样身子弱,不学个手艺傍身,以后可怎么办呐?”
王大娘添油加醋,刘统领看她麻布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不像揭不开锅,也不拆穿她,话锋一转问“女儿们都读书,怎么不送儿子去读书啊?咱们圣上体恤百姓困苦,刚建了免费让付不起学费的贫苦人家儿子听学的学府,认几个字不比做豆腐脑强?”
“您说的,先不提他不是那块料,再者,学府人多座位少,去了不一定能有位置,纸笔也需自己准备,还那么远,跟我家隔至少八条街,没女人护送他,一个男孩儿独自外边走,万一出点啥事儿,他爹要哭死。”
这答案倒是合情合理,王大娘招呼儿子进后厨把门帘放下来了,刘统领稍稍气消了一点点,炸糕孙大娘见气氛沉重,为活跃气氛,高声叫卖几嗓子,又开始缠着王大娘唠八卦。
“你方才早上一来,说的可是真的?都辰时了,咋没听见动静啊?”
“急什么?过不了一会儿绝对能看见下聘礼的队伍,到时候这条街估计全跑去看热闹,连人影都没有了。”
“如果是真的,那咱们也去,看一看那气派。”
“去去去,当然要去。”
刘统领放下勺子,问“什么下聘?哪位大人家要娶亲了吗?”
王大娘过来收碗擦桌子,“哎呀客官,您怎么连这等大事都不清楚?今儿不是永宁郡主对陆家三公子下聘的日子吗?”
刘统领惊得站起来“今天?不应该是下月初六?”
同在吃早点的女子打趣儿“你瞧你白穿一身军服,什么也不知道,据说红将军想问郡主讨一个人,急得很,郡主不先娶亲的话,红将军下聘在她前头不好看不是?”
“我们将军也要娶亲?”
刘统领向前一步差点撞翻桌子,回老家一个月,京城怎么出了这么多状况?陆大人一直在推拒这门亲事,陛下也在找理由稳住求圣谕的永宁郡主,跟永宁郡主的拉锯战打得刀枪剑影,为什么突然一下反而提前了?将军也眼睁睁看着不管?不对,将军也娶亲是什么意思?陆公子向公子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没听见表态啊。
她火急火燎地往军营跑,跑到大道上,忽听一阵锣鼓震天,马蹄声,一辆辆摆着大箱子的马车,扛着大箱子的挑工,身上全挂着红带子,箱子们也一个个绑着红绸带,队伍不短,沿街的百姓围成两排“来了来了,送聘礼的来了。”
“你说国公大人会收吗?”
“陛下都妥协了,下谕旨哎,她敢不收?不成抗旨不尊了吗?”
“你们说她们什么时候成亲呐?成得了吗?”
“我姨母在宫里当差,给我们说郡主娶亲日子订得特别急,这个月月中就拜堂了。”
“老妻少夫,三公子命苦啊。”
“不是老妻少夫的问题吧,永宁郡主折磨死了两个正君了,你们说晦气不晦气?倒霉不倒霉?”
走在最前边的永宁王府的管家,仆人似主,眼睛长在头顶上那股嚣张无礼,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队伍从刘统领眼前经过,一个个趾高气昂的,更像土匪进城抢亲。
陆念箴从天不亮开始坐在大堂的椅子里,不出声等着厄运一点点降临,初升的阳光透过窗台撒在她脸上,程怀安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妻主面前。
“妻主!您不要把我养大的孩子往绝路上逼,求求您抗旨,我求求您了。”
陆念箴闭上眼睛,不作答,该来的仍旧会来,郡主府管家在门口高声喊“陆大人,郡主的聘书到了,您老出来接礼吧。”
陆念箴拍拍夫君的肩膀,扶着他起来,牵着他挺直胸膛出去面对洪水猛兽,她明白,这场退无可退无可避免的宫变,由这场联姻起正式拉开了序幕。
陆文清是临到陆焕之出嫁的时候才听说此事的,他在将军府被迫闭了两个月的关,陆婉词下朝借口跟朋友有话说,转了个弯躲开母亲才来到将军府看望弟弟。
“清儿?你怎么虚弱成这样了?”
陆文清身子薄了一圈,厚厚几层里衣裹着,初冬的外套披风系在身上还不如夏日丝衣看着润泽。
她引以为傲的弟弟向来芝兰玉树,在家半点苦也没吃过,何时只能病恹恹地卧床,起身都有气无力?
“瞧大夫了吗?涟儿怎么也不给你请个大夫?她人呢!”
“姐姐,别找她了,她没有哪日在家过,我这样已经两个多月,开始大夫就瞧过,没摸出什么来,只说心郁不畅,原本好过一阵,因骤然结霜变冷,我不愿活动罢了,没大事,听不到家里的消息我才心结难愈,你来了,我铁定很快就好。”
只怕会更加严重,陆婉词沉痛地坐下来,扶着弟弟的发“清儿,咱们家……咱们家”,她哽咽着,陆文清长时间以来难得一次盈盈笑意的嘴角渐渐凝固。
成亲当天红涟自然是去了,她仍然没躲过,陆文清在陆婉词走后不顾侍卫阻拦,挡在景鸾阁等她回来等到半夜,在外边的红将军本以为能有人劝动他,自己一晚上不回去,他就没办法回房睡了,可属下禀报,陆公子站在景鸾阁门口说一定要等到将军回府,不然他就站死在那里。
都什么时辰了?今夜的风这么寒,他不要命了吗?
女人心如一万只蚂蚁撕咬,柳成荫端着银耳汤从外边进来“将军脸色不好看,出了什么事吗?”
红涟给了红将军的心腹一个眼神,压着不安道“没有,不过明天一早军队集合突袭加练,我才想起我的弓落在家里了,还得回去拿,唉。”
男子温和地放下汤羹“那将军今夜回府上去吧,已经很晚了,没多少时间可睡,用不了两炷香还得起身回府,太过周折,您得多注意休息。”
红涟拉起他的手放在侧脸贴着“但本将军舍不得柳儿啊,留你一个人在这金凤楼里,我唯恐哪个不长眼的人进来轻薄于你。”
每天红涟基本都住在柳成荫在金凤楼单独的房间内,陪他弹琴作画,吟诗作对,带好吃的给他,讲好玩儿的故事给他听,送小礼物哄他,肉眼可见柳成荫对她的戒心一点点放下,开始说些真心话给红涟听。
“再下个月,我就能随您回府了,到时将军想柳儿如何伴您,柳儿就如何伴您,眼下还是身体要紧,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的,做什么都可以?到时你彻底成了我的人,新婚之夜可不许喊不要。”
柳成荫嗤笑一下,眼珠转向别处,狭长凤眼流光溢彩,头慢慢靠在红涟胸口。
依依惜别似的,红涟在门口又磨蹭了好一阵儿,柳成荫送别了她,打开窗户看女人在楼下跨上马,身边小厮过来给柳成荫加衣服,男人觉得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红涟的温度。
他望着楼下,小仆出言道“公子,将军对您真好啊,我没见过哪个女人对男人这么贴心的。”
柳成荫的笑容却逐渐弛下来“她今天,又没回头”。
红涟对他所做的举动,所说的话,她的眼神,不可能不是真的,即使没有那么爱,也不可能是逢场作戏,她心中明明有他。
可每每从这里离开,她骑着高头大马,一次都没回头过,不去看楼上打开的窗户和窗户前站着的人。
为什么?柳成荫想到女人揽着他说悄悄话时轻声细语,柔情蜜意,手搭在他腰上,赞他的词和曲,有时她们因一本书,一个杂谈故事相聊甚欢,畅谈整夜还意犹未尽,红涟不避讳跟他提起家里的三个男人,说他们并不是不好,只是没有柳儿懂她,她讲到陆文清以前的事情,讲她们的相识,过程追忆起来总显得十分幸福,然后结尾遗憾地加上一句,可惜文清已经不是那个文清了,欣儿根本没喜欢过我,乔意拿我当票庄而已。
新点了一盏烛台,桌上银耳汤温热着,男人捧起来喝了一口,他很喜欢喝羹一类的东西,不经意提过一次,红涟便第二天买来了藕粉,桂花糯米羹,莲子百合羹,一碗碗献宝似的端给他,他望着女人孩子气邀功的表情,不由自主地笑。
“柳儿,你还是这样笑起来最自然好看,以后有我在,你不必在对着不想微笑的人微笑了。”
柳成荫以袖遮面的手停下来,对方的眼神十分真挚,他感动得有些发酸。
也许我多想了,将军虽然从不回头,但在相处这些日子来,红涟一点都没有做出出格失礼的举动,她经常对人肢体接触,却不开口做到最后一步,男子婚前失洁,哪怕对方是未婚妻也属于极大侮辱,她尊重他。
男人咽下银耳汤,如果我是个自由之身该多好?如果做得到,我希望你能永远不知晓我真正的身份,对我失望,留我做你的夫君一辈子。
黑夜里驾马飞驰的女人快马加鞭,文清一直站在那儿,家里一帮没用的都不知道拉他回屋去?废物!废物废物!
她急得绕小道,没人修剪的树丛里树枝刮破了衣服都没空管,破烂着衣袖跑回家,闷头就往景鸾阁蹿。
一群人神色慌张地劝着男子,男子穿着睡服,任谁来拽也拽不走。
“陆文清!你想干什么?”
男人看见她回来了,冷冷地直视她“我在等将军”。
“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是在威胁我,我有多少要事在办你知不知道?”
文清怎么瘦成这样了?红涟的脚步开始不稳,他一向不显羸弱的,体态出了名的正正好,身架子非常标准,皮肤保养得又金贵,骨肉摸起来又滑又光泽,完全不是眼前这幅苍白无血色的削薄感。
她强压着心痛,拂袖“说吧,你等我干什么?”
陆文清冷笑了一下,只抬了一边唇角,他从台阶走下来,披着发,过大不合身的睡袍垮在身上,走路的时候随步伐移动隐约露一截肩膀,他的容貌从始至终都是红涟极为沉溺的,周身色彩与洒下的月光融为一体,像月亮上走下来的仙子。
“我等我自己的妻主回家,错了吗?犯了哪条规矩?男人不就该日夜等着妻主归家吗?妻主不回来,男人哪有自己先睡下的道理?将军您说是不是?”
“你怎么回事?发什么疯?赶紧把外衣穿上回房间去!”
“发疯?我才要问问将军,您幽闭我一月有余,刺客抓到了吗?红府安全了吗?如若危机解除,几日后我三弟的婚宴,将军不打算带我去吗?”
红涟大惊,看着周围低头埋脸的仆人“谁告诉他的?谁告诉他的!”
陆文清双目圆睁“不管是谁告诉我!你早知道了,你瞒我瞒了这么些日子,把我当傻子一般戏耍,你答应我在郡主面前求情,你做了吗?你努力过吗?你见过我母亲了吗?你们预备如何,通通我都不知道!焕之都要嫁了,你成日在做什么?喝酒?享乐?玩骰子?”
“闭嘴!”
红涟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快演不下去了,她好想抱他,亲吻他抚摸他,告诉他是我没用,对不起对不起,一百万个对不起,你快回屋去,外边凉,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干脆不活了。
“陆公子,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谁给你在家里大呼小叫的权利?竟然质问自己的妻主,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只要你开口,我就必须为你办事吗?嫁过人的男人,娘家弟弟结婚关你什么事?给我老实呆在流云轩不许出去!”
不止要在外边做戏,家里也需要做戏才行,仆人们相信比外边人相信好用一千倍,此番话一出,男男女女,仆从侍卫全部震惊地捂住嘴巴。
“红将军,疯的是你才对吧?你是不是不想看见我?你是不是早想盼我走了?不用这么麻烦!你不是外边选了一套宅子吗?分府!送我过去,你不必去看我,让我在那里自生自灭。”
“我看你是病得不轻。”
不行,不能让他走,在身边不管怎样,至少关键时刻歹人害不到他,在外边看不见摸不着,像欣儿似的遭遇刺客,谁都护不住他。
“滚。”
正预走过去强制把人拽进屋子,男人大力挥开她。
“滚!”
女人红着眼睛上前捏住他的下巴,因为天黑所以看上去很像是气的烧红了,实际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痛苦和压抑,她捏住他拉近,咬着牙恶狠狠地说。
“这次就算了,往后你再敢提分府,再敢说一句搬出去,再敢要求我做这做那,对妻主不敬,本将军有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话。”
然后一下松开他,陆文清踉跄几步,琦阑上去扶住他声嘶力竭“公子!”
淼儿已经哭了,边抹眼泪边嚷嚷“将军怎么这样?将军怎么可以对公子这样?您一直不来看我们公子,公子整天念着您,不信您问侍卫姐姐,您问她们啊。”
“我为什么要问她们?几时回家还得经过你们公子点头批准?还有你们陆家跟来的小仆,太自以为是了吧?大胆到跟我这样说话?再有下次,杖责三十全赶回陆家去!”
新上任的红府管家抚着胸口,变天了变天了,将军怕不是喝了酒?性情变成这样?不会,往日喝了酒将军只能更缠陆公子,何时像今晚这样过?
“都给我关起来!认错之前谁也不准出流云轩!”
侍卫们见情况不对,搀起所有流云轩的人“走吧,快走吧,等将军气消了就想明白了,快回去吧。”
闹了半夜,红涟独个儿躺在景鸾阁的卧室床上,满脑子文清最后不可置信的样子,她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锤床砸床垫扔枕头。
“齐敏瑶!日后不砍死你砍成一段段,我就不姓红!”
“将军……”
“谁?谁在那!”
细如动物幼崽嗷嗷待哺,脚步悉悉索索,少年一个躺倒顺势钻进女人怀里,拉上被子“是我”。
“欣儿?”
向欣抱住红涟“我想将军了,听见将军回来,还发了好大脾气,本来我不敢来的,但我实在太想将军了,就溜出来了。”
红涟不知该普通发火还是该暴跳如雷,心却不受控制地暖了起来。
“下去!回自己屋睡去,谁叫你过来了?”
向欣讪讪放开手“我知道妻主为了抓刺客忙,也累,我学会按摩了,我替将军捶捶腿?”
“下去下去,听不懂人说话吗?你。”
红涟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那小人儿呆愣愣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一会儿骂一会儿笑,不解。
“将军喝酒了吧?将军要不是喝酒了,怎么会对陆公子发那么大脾气?”
“有你什么事儿?出去。”
向欣三番五次被撵,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将军为什么总对我忽冷忽热的,上次明明握着我的手说不会再让欣儿离开了,现在又赶我,我和陆公子没错,是将军的错。”
红涟皱眉,掐住他的脸“再说一遍。”
“就是将军的,啊啊啊!”
揉着掐红的脸,少年偏过头赌气,撇着嘴。
“一个二个都想骑在妻主头上对不对?我该对你们都传一遍家法。”
“将军对欣儿传过三次了,还是不满意欣儿,可见暴力是没有用的,只会伤人,不会转变人心性,自古以德服人,我觉得现如今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个道理,而且,欣儿没有骑在妻主头上,妻主诬陷我。”
红将军支着头看他一本严肃地发表“谬论”,打断“我什么时候对你传过三次?”
向欣掰着指头算“洞房之夜第二天一次,养腿上伤期间一次,不信我信李大人一次。”
“养腿伤期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喝药的时候你拍我手臂了。”
“那是你不肯吃药,我灌你吃迫不得已。”
“还有……我成为将军的人那天晚上,一次,四次了。”
“这也算?那属于祖宗的规矩。”
不是不是,突然扯到哪儿去了?
“你赶紧回明华阁睡去,光在这儿顶嘴气我。”
“我不走。”
他比刚来的时候更紧地搂住她钻进怀里“一个月以来,将军只看过我两次,一次醉醺醺的,躺下就不省人事,第二天我还没醒您就走了,另一次来了不到半个时辰,饭也不吃急着要走,我留您,您对我冷冰冰的,为什么呀?若是我真做错了什么,您告诉我,若是我家里又添了什么麻烦给您,我愿意补偿,别不理我,您之前承诺过无论在哪去哪,都会知会我一声,您承认欣儿是家人的,别把我当包袱,将军,您在心烦什么?欣儿可以帮您。”
没有再赶他走,一次,就这一次,趁无人发觉,让我抱着他吧,红涟贴近少年的肌肤,欣儿无权无势,齐敏瑶不会对他下手吧?不行,仍然不能冒险,她对府里原有的三个男人淡漠,不想让他们被波及分毫,等柳成荫来了,自己越在乎谁,齐敏瑶就越知道谁是她的弱点。
后半夜了,向欣困得不行,头在女人臂弯里一点一点的,不多久便打起了小呼噜,红涟望着他左看右看,留恋地不愿合眼,一夜不眠,越抱着向欣,对文清就越愧疚思念,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抱他?不能正大光明,像这样偷偷摸摸也好啊,为什么一点机会都要不到?文清不是没有后顾之忧的欣儿,齐敏瑶有太多法子伤害他了,况且指望文清主动来黏着她根本不可能,文清心气儿那么高,这辈子都得自己放低身价去哄着他,才不会三更半夜摸进房里往妻主怀里钻。
自陆文清病着以来,郑乔意重新总览了管家大权,他时不时装模作样地带着账簿到明华阁避重就轻地汇报一番,向欣不太懂这些,每每问个什么,郑乔意总不肯正面老老实实回答,蹙眉低叹,绕着弯子给他讲其中人情世故门门道道,“正君有所不知”,“话不是这么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您要一一这么刨根问底地办了,伤老人的心”,“您可别问将军,就是将军默许的,您问了,不是平白惹将军没面子吗”,向欣烦他,索性不问了,郑乔意巴不得他不管不问,三言两语报告完,喜滋滋地捧着账簿走了,继续增大自己的势力。
“到底缺到哪里去了!都给我细细道来!”
查账时突然少了万两亏空。
郑乔意高坐在账房正中央拍桌,底下男仆女仆跪了满地,汗流浃背地头挨着地板。
身后郑乔意的贴身仆人站出来,狐假虎威地指着下边的人“你们不说是不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定是你们和跟红府有来往的生意人里应外合,拿主子们的钱去放贷了,想赚利息再把本钱填回来,好大的胆子,我们主子今天饶不了你们!”
账房的管事一个劲叩首“郑相公不是这样的啊,给小人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将军的钱,这笔亏空我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出了纰漏,小人这就去查,求求您再给些时间。”
郑乔意端起茶,茶盖捋了捋茶烟,浅笑,越笑越厉害,茶杯颤动被他放在一边,男人斜撑在靠椅里翘着腿,戴着金镯子的手臂和脚踝从衣服滑出来一截,细长白皙,底下的女性仆人们微微抬眼又忙不迭收回目光把眼睛闭上,郑相公这种妖媚的男子也算千里难寻,尤其嫁人后护养档次更是高了好几个台阶,可惜你若知道他歹毒起来用到过哪些手段,便对这个比狐狸精还狐狸精的男人再起不了觊觎的念头。
男人唉了一声,站起来,来到账房主事身边,娓娓动听地说“你不要觉得我在刁难你,管事大人,你不知道,他不知道,难道你们不知道,银子白白飞走就顺理成章了不成?我只是问你话,你怕什么?您老倒是抬头看看我啊。”
了解郑乔意的人都清楚,郑相公发落人的时候,表面多善解人意,实际就有多险恶。
果然,管事颤抖着抬头后,下一秒郑乔意用入口还觉烫的热茶淋到管事头上,管事捂住头脸“啊——”地惨叫着,热茶撒进了他眼睛里。
郑乔意狞笑“既然看不住账目,留着眼睛做什么!”
剩下的人更加畏惧,连连告饶,年纪小点的直接哭出了声,男人几步踏过去揪起一个中上之姿的少年“你是什么时候入府的?好啊,现在买新奴才进府也不知会我了,哭哭哭!我冤枉你了吗?蠢奴才也配在将军府做工?来人!找他的身契,给我把他卖到妓馆去!”
外边一个红府的老仆闯进来跪在郑乔意脚边“不要啊,郑相公,这孩子是我家小孙子,前些日子府里缺人手,我便把他带进来了,他前天才来账房做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这小孙子吧。”
郑乔意不耐烦地踹开她“我当是怎么进来的,原来是你们这些倚老卖老的恶仆里外串通谋将军府的好处,我叮嘱过没有?无论带亲戚买奴才,进来的人必须经过我点头,他这么个一看就不正经的东西,是送进来专门捞将军府油水的吗?”
“不是!真的不是,您若不待见我这孙子,我今天就带他走,再也不让他进府了,不,我这就带他走。”
祖孙俩抱在一块哭,郑乔意捂着耳朵“够了!一天到晚这么多破事儿,你们是打算气死我吗?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近半年的账全拿出来重新对过!都给我跪着对,查出纰漏之前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傍晚你们要依然核对不出来,休怪我翻脸无情!”
然后对着祖孙俩的胸口踢了一脚“知法犯法?好,以后你不必在红府当差了”,他招呼贴身仆人“晴杉,去,把江姑姑的务工契约拿来,今日便把她逐出府去。”
这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江姑姑紧紧抱着十三岁的小孙子“谢郑相公手下留情,谢谢郑相公。”
男人走了一步后折回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俯身,抬起少年的脸左看右看。
“啧啧,梨花带雨的小模样,也罢,江姑姑这么年迈没了吃完的饭碗,一家老小都要寒衣陋室,我也于心不忍啊,您这小孙子初来乍到,账目的错确实不干他的事,算了,让他替您留下吧,我那里正巧缺一个缝衣刺绣的,就让他去我那里,往后我看顾他。”
祖孙俩惊骇不已,少年扯着祖母的袖子“祖母,我不要去,我要回家”,江姑姑抱住男人的腿“您开开恩吧,我这小孙子家里最年幼,娇惯得很,笨手笨脚,不会合您的心意啊,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江姑姑叫我饶命是何居心?我发善心为你好,真是不识好人心,你已经不是红府的下人了,没资格叫嚣,来人,把她撵出去,晴杉,将这个水灵的弟弟带到泉韵馆,该怎么教你心里明白,好好照顾咱们江姑姑千娇万宠的小孙子,别让人委屈了。”
凄凄惨惨的哭喊分开了祖孙俩,账房的下人头上滴着大颗的汗,江姑姑在将军府为仆五十载,老将军特地交代过这些老人以后不管还不还乡,红家人都要管一辈子,老将军在世时,老人带亲眷进府为奴根本是常有的事,信得过的人比外边买来的新人好,别说这条规矩红小将军默认,郑乔意扎着两个总角的小时候见了江姑姑这样的几位老人,还得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姑姑日安呢,胆敢不恭一点儿,当时他担任大管家的娘非打死他不可。
仆人们内心腹诽着,时过境迁啊,红府自老将军仙去,风气彻底变了天,原指望陆公子进来能整顿整顿家风,怎料陆家自身难保,他们这些下人的好日子算彻底到头了。
屋外狂风大作,似是要下雨,潮潮的闷闷的,郑乔意从早晨起把账房的人赶到院子里跪着,伏在地上核对一摞摞账本,天气冷热交替,下人们饥肠辘辘苦不堪言,他自个儿派人搬了把贵妃榻躲在屋子里躺着,中午还指名要喝红枣乌鸡汤,须得跟侧君的一模一样才行,厨房堆着笑把食盒送来了,小仆们伺候他吃饭,郑乔意瞥了一眼饭食。
“酸青瓜做小菜?倒是新鲜,平时不都是腌青瓜吗?”
然后又一掀盖,一碗酸梅汤,他拿过去放在一边,下边一层放着饭后点心,他定睛一看,山楂糕。
男人哼笑,问厨房的人“你们今日是怎么了?把酸口的做遍了,我爱吃的一道没有,是不记得我的口味了吗?”
“哎呦,怎敢怎敢,不记得谁也不敢不记得您呐,果脯干都给您备好了,只是突然晴杉小哥儿到后厨去,吩咐您的菜色必须跟侧君一样,这才临时换了您的菜式,您要不满意,我再给您换过来。”
郑乔意“嗯”了一声,看着三道味酸的菜品,忽然眸色一滞。
“等等,你说这是和流云轩一样的菜?”
“是啊,小淼儿专门去厨房盯着做的,不然您先尝尝?您知道侧君病着,胃口啊是一直不见好,只有熬些开胃的酸性食品才勉强吃点下去,近日侧君可爱吃咱们做的酸黄瓜了。”
郑乔意抿着嘴,眼珠子在三道菜上转了转“好,放着吧,不必送我的那套过来了。”
“哎,您先吃着,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招呼咱们。”
厨房的人走了几步,郑乔意突然问道“侧君吃这样的小菜几天了?”
“这……不大记得准,侧君的胃口一阵一阵的,不好的时候,流云轩的便来嘱咐做这几样菜。”
“侧君的病这么久没好,大夫具体怎么说?”
“积郁成疾。”
“大夫这话什么时候下的诊?”
“两个月了吧,四公子出事后,侧君刚从国公府回来说不舒服,将军就请人来看了,后来不见好,将军又请了名医来治,可……侧君怄气不给把脉不是,再后来正君遭袭,将军命令封府,也不敢乱请不熟识的外人进来,加上将军日日不回家,一来二去就耽搁了。”
“……我知道了,眼下行刺之人未找到,侧君身体不安,难免被人钻了空子,你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侧君的症状,泄露主子私事,出了岔子将军拿你是问,没人保得了你,明白吗?”
郑乔意低压着眉,厉色威胁地问“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
郑乔意搅着酸梅汤,夹了一块酸黄瓜咬在嘴里,五官顿时拧在一起“呸”地吐出来。
要面不改色地吃下这类难以下咽的食物,非得……非得是孕兆之人不可。
郑乔意把筷子重重一放。
混账,该死,该死该死!
为什么悄无声息的他就有孕了?好不容易将军对他不像以前珍视,他居然有孕了,天助他也,为什么老天都帮他!
长女应该由我生下!郑乔意才不信什么酸儿辣女,他父亲怀他的时候极喜吃辣子,还不是生了一个男孩儿?
头晕胃痛和有孕起初的征兆很容易混淆,如果两个月前陆文清刚怀上的话,大夫摸不出他的脉是正常的事,两个多月了,发生那么多事,他的心情好不起来情有可原,所有人都以为他心结难解,实际!男人恨恨地扔下筷子,咬牙切齿地握着拳头怨毒地想,才不到三个月,加上红家陆家严峻的情形,难调和的夫妻感情,孩子能不能生下来真不一定,他自己身子弱承载不了孩子的出世也算情理之中吧?怪不到别人头上,刚怀上就病歪歪的,这一胎绝对有问题,没问题也绝不安稳,能顺利生产才有鬼,生出来估计也是个病秧子。
傍晚时分到了,电闪雷鸣,雷雨即将如期而至,核对了不到一半账目的仆人们在滚滚雷声下心惊肉跳,郑乔意此刻没空搭理他们,说账本不能淋雨便让人都进屋了,但将人全数带进囚室,要一个个过问,掌刑嬷嬷把人拉到囚室的路程中,常驻流云轩的林侍卫闻讯,匆匆来到账房。
“郑相公。”
“林侍卫怎么来了?这天儿说变就变,怎么也不打把伞?快来人给。”
“不必了,郑相公,您对账房的下人这番大动干戈,是为如何?”
郑乔意不会得罪红涟亲信的属下,好言好语地把事情说了。
“我也没法子呀,他们不肯交代,这一万两银子将军怪罪下来,我该怎么说?”
林侍卫没多废话,举着剑令掌刑嬷嬷们都停下“把人全放开!”
她转手对郑乔意一拜“郑相公,不关他们的事,您不要错怪,银子是将军命属下开锁拿的,夜里匆忙,没来得及告知,望恕罪。”
郑乔意也傻了“啊?将军拿的?”
“是。”
“可,可将军拿这么多银子去干什么啊?”
林侍卫直起身子望着直愣愣的郑相公“自然有将军的用处,难不成郑相公连将军也要排查吗?”
“不,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你们!还不听林侍卫的话放人!没眼力的东西!”
“郑相公不问青红皂白,擅自处置整个账房无辜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外边有年事已高和还未成年的仆人,您也一并把他们带入囚室施刑吗?您只是一个偏房,即便将军给您部分管家大权,上有正位侧位,郑相公一声不吭越级处置,不怕将军回来怪罪吗?”
“没!没有!我吓唬他们呢,林大指挥官,好姐姐,咱们一块长大的,我是怎样的人您清楚,我就嘴上厉害,胆子小,您别吓我,我最怕将军生气了。”
他一百种变化随处就来,上去抓住林侍卫带着护腕的铠甲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怜巴巴地摇她的手臂。
林侍卫甩开他,“正是因为我熟悉你!乔意!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作为红家军,一队的护卫队队长,没有战乱的时候,除训练外多数工作是保家护院,替主人保护家眷的安全,红家军适龄的女孩儿从小陪伴少主练骑射,乔意不时跟着伺候,林侍卫记得因为乔意嘴巴甜,相貌俏丽,队伍里没人不喜欢他来着,她们都是女孩儿,在外边十分护着唯一的男孩儿郑乔意,其中不缺乏对小乔意起念的女孩子,但后来……
如果没有亲眼所见少年的他依靠大家对他的信任,陷害家仆,害得将军的另一个贴身仆人被赶出府后患病不疾而终,并且设计残害忠良,逼走了发现他作恶真相准备揭发的红家军预备队员,林侍卫每每想起共同训练十余年的好友离开时愤然的眼神,就对郑乔意千愁万恨涌上心头,此等心狠手辣,表里不一的人,竟然是曾经她们一起嬉戏的玩伴,林侍卫直至今日也不愿相信郑乔意变成了眼前这样。
“我不敢了,我改,我现在就去禀告正君今日发生的事,请正君裁决,我以后不敢了。”
林侍卫看着这几年发育成熟称得上一瞥惊鸿的郑乔意,心道皮囊有什么用?不如琦阑即使性子冷不易接近,心是热的。
再次甩开他“在下有要务在身,请郑相公自重”,然后瞪了他一眼,昂着头走了,郑乔意由晴杉扶着小心谨慎地躲在后边,待林侍卫走远,他重新站出来“看什么!还不赶紧散了!”
账房的仆人们暂且逃过一劫,郑乔意回泉韵馆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将军平日开销虽然大手大脚,但她没什么一掷千金的爱好,吃喝嫖赌点到为止,严格来说她反而特别喜欢呆在家里,尤其呆在流云轩,或者带陆文清出去游山玩水,俩人根本花不了多少钱,郑乔意想,府里最能花钱的明明是我自己,将军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只要不出格就行,现在倒好,一万两出了账,除去每月三个院里分得的月例,红府日常采买,仆人的月银,杂七杂八除掉,分文多余都不剩还得倒贴进去两个月月奉和生意的收利,将军冷不丁拿一万两出去干什么?
他好久没逛街了,外边得宠的一些小相公等着他一块出来买东西分享各个大人后院的私密事儿呢,关在将军府关了这么长时间,简直度日如年,男人觉得心情不好拿底下人撒气也怪不得他,一顿吃茶会落下,失去的行情可不得了,可他不敢对红涟说他想出去。
又憋了几日,有天早晨起来郑乔意发现门口的卫兵撤了,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他究竟能不能出去串门的了郑乔意刚走到外边没几步,听见流云轩那边一阵悲悲切切的哭声,还不止一个。
怀了孩子高兴都来不及,还能哭?他蹑手蹑脚走过去听墙缝,听着听着听出缘由了,郑乔意禁不住捂住嘴巴,心脏咚咚跳个不停,今天是国公府三公子嫁人的日子,嫁的妻主居然是永宁郡主齐敏瑶!
郑乔意吃惊得脚下打绊跑回泉韵馆,他可不是羡慕一个庶子能嫁入郡主府,他震惊的是陆家和将军眼睁睁看着陆焕之嫁给齐敏瑶还不作为。
男人裹紧了衣服,喃喃道“变天了,真变天了。”
大街上迎亲队伍热闹得突兀,围观百姓什么表情都有,就是没一个跳着脚起哄笑闹的,小孩子被大人护在身后,仿佛前方穿喜色衣服的人群是吃小孩的巫婆一样,喇叭吹得人浮躁,永宁王府的喜宴摆得差不多了,她的亲兵在帮她迎客收礼金,一一安排在座,红涟作为顶级隆重迎进门的贵客,看到里边一桌桌乌合之众站起来冲她打招呼,只觉得一阵恶心,各路官僚里最浑浊的一批人都在这儿了。
办喜事本应门庭若市,可陆家门前荒凉得人影都没有,陆念箴没发喜帖邀请任何一位亲友,除了落井下石的对立者,谁也不敢对国公大人道一句恭喜。
用红布盖住的凤冠无论材质和做工都属于上品,眼圈红红的仆人给自家公子穿戴好,为他盘发,插上同系的簪子,凤冠霞帔,梳头时房间静悄悄的,陆焕之想到家里前一场婚事是哥哥陆文清的,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有多繁荣兴盛,现在就有多凄凉。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再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永结同心佩……
文清哥哥的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瞎讲究的姑爹,喜气洋洋忙里忙外的仆人,梳头前每念一句,屋里的人就跟着起哄一声,陆焕之记起哥哥越来越不好意思的脸,抬头看见自己映在镜面中的愁容,仆人连梳头时必念的祝福环节都没念,可见人人都知道他这场婚事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妻主早逝,提早让后院的男人能脱离苦海。
拜别母亲和父亲时,一路寂静无声,陆焕之感觉自己在演独角戏,周围人全都不存在,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话,家仆们夹道垂首仿佛在默哀,姐妹兄弟通通满目忧伤地望着他,只有四弟陆俨之抽泣得几乎晕厥,他还认为是自己惹出来的错害了哥哥,陆焕之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头,却没有说话。
进屋看见母亲身边坐着程主父,高侧君和刘侧君立在身后,陆焕之由人搀着,慢慢在垫子上行跪拜礼。
他说着感恩父母的台词,擅自把儿子来拜过母亲说成来辞别,陆念箴眼神闪了一下,身子在椅子里僵住了,程怀安又忍不住抹眼泪,不顾礼数起身急急把他扶起来,陆焕之不起,程怀安便蹲下,一个劲往他手里塞着什么东西,嘱咐说给他带了好些能用上的东西,是从他那里添置的,一定要收着,算父亲单独给你的嫁妆。
“孩子,到了王府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和家里说,一定要说,啊。
程主父对他有感情,毕竟养育了十七年,陆焕之鼻子一酸,但忍住了,只点头,他明白程怀安只是在自我安慰罢了,真进了永宁王府,他出不来,他们也进不去,真正两相隔。
陆焕之最后拜了陆念箴,然后被扶着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突然他在迈出门槛时停下脚步,回头,陆念箴浑浊,无神的眼睛慢慢看向他。
“母亲,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有次您下朝回家,带了两串糖葫芦,弟弟们小,喉咙细不能吃,那天老师告病,二哥哥去了外祖家,我和文清哥哥在书房做功课,您特意回来得早,答应趁停课带我们出去玩儿,结果您还没回来,二哥哥先回来了,到我们屋里玩儿,我去房里拿毽子的功夫,看见院子里您把糖葫芦分给文清哥哥和二哥哥,没我的了,后来四弟弟也来了,哭闹吵着要,您就抱着他,从哥哥们的糖葫芦上刮糖浆给四弟吃,我就在院子里,可您没寻我,也没问我。”
陆念箴怔怔的,目光混杂着震惊久久无法回神,刚准备开口,外边一阵鞭炮轰鸣,迎亲的人到了。
“吉时到,请新郎上轿。”
陆焕之定定地望着陆念箴“为什么是我?母亲,为什么是我?”
他转身,抬脚迈过家里那道门槛“儿子走了,母亲珍重”。
“焕儿,焕儿!”
他盖着盖头脚下走得很快,陆念箴从后边追出来“回来!母亲反悔了,告诉永宁郡主我要悔婚!焕儿,你回来,回来!”
答应这件婚事人人都在骂她,因为她同意把儿子嫁给永宁郡主,以往的好友叱骂她为了苟且偷生,保住国公大人的爵位把儿子当筹码,与她断了往来,宁折不屈效忠齐蓦然的大臣们骂她,骂她见风使舵,利用儿子讨好乱贼,康宁郡主的党羽也骂她,看上去陆家已经选择投靠永宁郡主,所以她们开始公然对陆家落井下石,民间陆家的名声逐渐跌落谷底,全因这场联姻。
陆念箴顶着四面的骂名,家人的不解,女儿儿子们说她不像从前的母亲了,夫婿们说他们不认识她了,世人皆认为她唯利是图且胆小怕事,愧对陆家先祖,是陆家最失败最无德的一位家主。
即使这样,陆念箴仍不去解释,不想解释,她多想奋力一搏与之抗衡,大不了鱼死网破,但可能吗?誓死拒婚不是没想过,后果又是什么?其实失不失去爵位真的没什么,就当她没志气吧,对不对得起祖上的家业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能保全夫婿和孩子们,变成普通人又能怎样?然而事情真这么简单吗?国公府拒婚一辈子是齐敏瑶心中的刺,一大家子,婉词即将成为人母,她都要做祖母了,孩子降生在她们家,生下来就要被当做眼中钉?剩下两个女儿未出仕,未婚配,自己一生什么都体验过了,可女儿们断了前程,她如何对得起她们?失去陆家小姐这样的身份,平民更好被齐敏瑶找理由除掉了,儿子们更可怜,陆念箴不敢想自己没了权势后儿子们将遭到怎样的对待,他们根本不懂女人对待男俘虏的行径,还有夫婿们,让心爱的男人跟着她受苦不说,由她牵连到程家,高家,刘家,多少横祸啊,况且焕之拒绝了齐敏瑶的求亲,齐敏瑶不会放过他的,变成草民也不会放过他,齐敏瑶这个女人会把账算到她儿子头上,打倒陆家后夺走陆焕之就更容易了,那时候焕之连做人质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她必须继续成为陆国公,比之前的陆国公影响更大更远的陆国公,不是不想放弃,是不能放弃,她要有价值,让陛下,永宁郡主,康宁郡主三方全部忌惮棘手的价值,陆家不能倒,为了心爱的人,为了日后把焕之救出来,她得抗住塌下来的天。
这一刻陆念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她怎么能用儿子的性命去赌?焕儿有多绝望,他认为母亲舍弃了他,还有方才他问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讲明真相。
王府的亲卫兵拦住陆家出来的人,齐敏瑶见了岳母也不下马,示意陆焕之身边伺候的人停步,把他们全换成了永宁王府的人,将他推上轿子,吹着号子敲锣打鼓地抬着走了,亲卫兵还在国公府门口拦人,持刀威胁陆府的人不许追亲,活脱脱强盗头子强娶强卖。
骑在脖子戴大红花的马上,齐敏瑶一本满足,这虽不是她第一次成亲,但后院空悬了那么多年,总算添新人了,轿子里坐着新夫君是她娶进门过的男人里最有用的一个,且细比较起来,陆三公子比前两个不知好出多少倍,这把年纪还能得这么一个人开枝散叶,她齐敏瑶果然天选之女。
喜宴办得奢侈荒诞,红涟每观摩一阵就必须借酒喝多了的名义跑去干呕,齐敏瑶的党羽跟齐敏瑶一样,把低俗当有趣,陆焕之下轿还没站稳,按理应是用一条红丝带牵住夫妻二人的手,走在妻主身边被引领着去拜堂,象征嫁人后男子除了跟随妻主的步伐外,妻主要引导,照顾自己的夫君,结果齐敏瑶从马上下来,嫌麻烦把红丝带一扔,胸前的花也扯掉不带,上前抓住陆焕之的手“走,跟你妻主进来见见客人,姐几个,本王把陆家公子娶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蒙着盖头都能感觉到陆焕之吓了一跳,齐敏瑶觉得他走得慢,干脆狠狠扯了他一下,差点让他摔倒。
“抱起来!抱起来!”
两道的宾客拍手喝彩,看新郎的眼神跟参加花魁大赛看小倌们的眼神没什么不同。
齐敏瑶停下“她们喊我抱你”。
陆焕之小幅度后退一步,她们根本还没拜堂,无礼的举动却已遭受数回。
“过来吧”,女人开怀大笑,不顾陆焕之的抗拒把他抗在背上,大家本以为能听见陆焕之尖叫,可惜没有,陆焕之全程紧张归紧张,可腰杆一直挺着,没露怯,在座的多少都有些不甘。
接下来的游戏更过火了,好像她们今日来参加喜宴的目的就是为了折辱陆焕之,折辱他身后代表的国公府,起哄着让齐敏瑶当众对新郎做各种羞恼的动作,陆焕之越挣扎她们就越兴起,齐敏瑶每每都是压着他的头完成游戏环节,到了敬酒,人们缠着陆焕之故意凑近黏糊在他身上,装疯卖傻捏他一把,搭着他,逼他喝酒。
这回齐敏瑶不肯了“把他灌醉了,他今天晚上怎么伺候我啊?”
大家又哄笑,陆焕之在红盖头里几乎把自己咬出血,他恨得身子都在抖,此时他才发现以往的自卑完全是无病呻吟,那些是多么幸福的日子,一夕之间而已,曾经的世家公子变得比戏台上的伶人都不如。
“三弟。”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一片嘈杂中清晰地响起,陆焕之酒杯顿住,红涟透过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看他。
“将军。”
陆焕之念到,没喊她姐姐,红涟心里狠狠被抽了一道似的,齐敏瑶给前一桌不依不饶的狐朋狗友缠得脱不开身,喜笑颜开地陪她们闲扯,红涟趁人不注意握住陆焕之的酒杯,快速把里边的酒倒了出去,陆焕之从盖头下的间隙里看见,还没等反应,红涟挨近他“三弟,照顾好自己,你要平安,大家会想办法的,我们等你回家。”
她说得很快,比倒酒的动作还快,语罢立刻嬉皮笑脸地去拉齐敏瑶“郡主不能厚此薄彼,新郎的酒都喝了,您还不快点跟上,不然罚酒罚酒啊。”
“什么?涟儿你酒都喝了?不行不行重新来过,你是本王贵宾中的贵宾,本王还准备单独好好地招待你呢,快,给小将军满上,怠慢了小将军,本王自罚三杯,说起来你我以后更是亲上亲了,哈哈。”
红涟努力维持着表面喜色,人口的酒却苦涩得令她险些吐出来。
跟笑话似的喜宴终于结束,今天的一切都让人联想不到严谨的皇家,简直与土匪草寇无异,陆焕之敬完酒后被安置在洞房,关进屋子后他比在外边时更忐忑,齐敏瑶拨下来照顾他的仆人他都不认识,也看不见,一位资历老的姑丈很凶,端着架子告诫他王府的规矩,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无非是叫他听妻主的话,顺应妻主,郡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族,你一个庶子高攀进来是何等福气,既然沾了妻主的光抬了身价,就要守规矩。
仆人倒是不少,光听动静就不下十个,名义为照顾,实则是看守我的人吧?陆焕之想,永宁王府于他而言仅仅是牢笼。
时间一点点过,陆焕之坐在喜床上一动不动,也没人跟他说话,除了早晨在陆家贴身小仆硬塞了几口早点给他,一天内他没有吃过一口饭菜,喝了几次酒,胃里少许绞痛,别提茶,水都没喝上一口。
有仆人点了灯,陆焕之发觉天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他的心跳加快,恐惧随时间流逝翻上来,门大力推开的声音响起,陆焕之猛地抬头,即使什么也看不清。
醉醺醺的齐敏瑶对屋里的仆人挥手“出,出去。”
她晃晃悠悠来到床前,无视仆人端着掀盖头的喜秤,伸手揭开男人的红盖头,陆焕之极力掩饰惊恐的面庞摇曳在烛光里,他对视女人的目光,都到这时了,哪怕原来是只兔子绵羊,怕急了也会拼死一搏,男子喉咙处吞咽了下,露在外边的脖子十分引人入胜,书香气混着清丽,齐敏瑶眯起眼睛。
“齐国上下论起男人,才貌超群陆家为首,本王只匆匆见过你一面,你始终低头,我记不太清你是何模样,今日再见,夫君不愧为陆家出来的公子。”
她笑了,但不是爱慕喜欢的那种笑,而是捕食者误打误撞猎到了上等猎物那般骄傲。
“背过皇家的祖训了吗?”
“……背过了。”
“好,开始吧。”
陆焕之忍着屈辱在齐敏瑶面前跪好,又有人进来,女总管从外边搬来一个木桶,陆焕之看见木桶里的东西后鼻息一凝,双瞳放大,喜婆给他说过会有这个环节,可这木桶里泡的根本是刮皮剔骨的荆条,斑斑荆条上的木刺看了使人打颤。
齐敏瑶随便抽出一条,女人假装大惊小怪地说“哎?刘妈你何必照搬原来的规矩,焕儿不比本王之前的夫君们皮糙肉厚,弄坏了可怎么好?”
女主管阴阳怪调地回答“郡主,府里只保存了老一套,一时没别的,只好委屈正君了,且郡主还是不要过多恩宠男人,以免这些得寸进尺的家伙仗着妻主恩宠日后不服管教,过了今晚这一关,陆正君彻底成了我们这些下人的主子,老奴再给他赔罪。”
齐敏瑶绕到陆焕之身后,对着他纤弱的背影道“焕儿,你听见了?别怪本王不疼你,历来男人新婚之夜就是要受这一遭,我看白日里旁人如何调侃你都不吭一声,尽显端庄持重,等下也别给你们陆家丢脸啊。”
皇族成婚不是小事,陛下当然也要给皇姨送上贺礼,且多给了永宁郡主三日的假期,陆念箴告病假没来上朝,陆婉词虽然心急弟弟的情况,却也觉得对永宁郡主还是不见为好,但不炫耀基本活不下去的齐敏瑶哪能轻易放过她们,第二天便猖狂地来上早朝,一副纵欲过度的迷醉样子姗姗来迟,下朝后陆婉词加快脚步避开她走,身后讨人厌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陆大人,陆大人。”
许多官僚在她们身后聚在大殿外的台阶议论,齐敏瑶从台阶上追下去。
“哈哈哈,陆大人,婉词,都一家人了,你为何与本文如此见外?”
陆婉词没好气地偏过头行了个礼“郡主”。
“哎,不必不必,焕儿昨日起成为永宁王府的正君,你是他嫡长姐,自然就是本王的家人。”
“不敢当,郡主是皇女,陆家是臣子,跟郡主称姐道妹,恕我们陆家高攀不起。”
“攀得起攀得起,哈哈,婉词你真客气,你们陆家人一个样,说个话文绉绉的说不清楚,本王是想问,国公大人怎么病了?该不会思子心切想得吧?那可不好办,不怪本王心肠硬,朝中事多,本王身负重任,当然要以朝政为重,私人情感先搁一边,何况焕儿是庶出,省亲若办得比嫡出还隆重,本王和陆家都会在民间落下口舌,所以省亲的事我看不然免了吧,国公大人病着就好好养病,何苦再让你们为我带焕儿省亲而劳力招待。”
陆婉词气得呼吸急促,话都快说不上来,全家如今正数着省亲日子掰着指头过呢,齐敏瑶一句轻描淡写就给免了?还拿嫡庶说事?明里暗里透露着优越。
接下来齐敏瑶意谋不轨地搭着陆婉词的肩,故意声音很大地说“不愧是最会教子的陆家教养出来的儿子,昨夜洞房里习武之人难免粗鲁了些,他哭成个泪人儿晕过去也硬忍着不告饶,太懂规矩,你说往后本王能不疼他吗?陆家家风果然好。”
陆婉词脑子“嗡”地一响,焕之他……实在忍无可忍,“欺人太甚”说了一半,身旁的同僚拉了她一把,陆婉词反应过来,现在焕之在她手上,她为刀俎,整个陆家都是鱼肉。
齐敏瑶也不发作,反而陆婉词的激愤令她骄傲满足,她拍着陆婉词的肩“陆大人,既然国公大人告病,那今晚的酒宴你替她出席吧,为了焕儿,咱们一家人以后要经常走动啊,你说对不对?”
齐敏瑶大摇大摆地离开后,大殿前的重臣才敢纷纷走下台阶,她们窃窃私语讨论着方才听到的对话,陆婉词感觉这些议论纷纷在耳边不断放大,吵得她头都要炸了,一双双利爪狞笑着伸向陆家,把她的家弄得支离破碎。
到家后陆婉词不敢对母亲父亲提及永宁郡主对三弟的折辱,怕他们受不了,且她晚上必须去参加齐敏瑶的酒宴,跟那帮乌烟瘴气的人在一起,光想想就不自在,把自己锁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到傍晚,实在无法再拖延了才出门,徐正君挺着肚子出来送她。
“妻主,你就不能不去吗?我怕郡主刁难你,你拒绝她不行吗?”
陆婉词冷笑“拒绝?此后我们陆家胆敢有一人拒绝她的要求,焕之不知道要遭到怎样的对待。”
徐正君不说话了,捂着肚子低头叹气,陆婉词拉过他的手拍了拍“别怕,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全你和孩子的,你好好养着,别烦这些事儿,把陆家的嫡长孙女平安生下来才是家里最安慰的事儿。”
徐正君点点头,担忧地望着陆婉词的马车行驶去远方。
未进包厢就听闻一阵男男女女放浪形骸的笑声,陆婉词强压住不适推门,里边的众人看向她。
“呦,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国公大人吗?”
“哎,说什么呢,国公大人算什么?人家陆家可算得上未来的国丈呐。”
狂徒胆大包天!齐蓦然才是当今圣上,这群人居然公然推崇永宁郡主而不避讳,篡位的野心写在脸上。
“陆大人来了,来,赐座,倒酒。”
齐敏瑶没有从座位起来,冲伺候的人招招手,然后推出一个陪酒的男人“去,好生照顾陆大人。”
男人端着酒杯来到陆婉词身边,没骨头似的软在她身侧“大人,素日常听大人勤政的好名号,我和弟弟们对您都仰慕不已,我敬您一杯。”
陆婉词平日很少参与此等类型的聚会,她的朋友都是肚子里真才实墨的才女,跟这一批混在一起简直令她难受极了,推又推不开,男人硬靠在她身上。
“我已经有家室了,你,你自重。”
“哈”,男人噗哧笑了出来“我还第一次听到了这种地方的客官希望我们自重的,陆大人您真纯良,没关系,我慢慢教您。”
周遭响起不加掩饰讥讽的笑,众人都在鄙视她的“假装高洁”。
“殿下您竟然骗我,我找遍了地下酒窖都没找着您说的,咦?姐姐。”
用脚开门的红将军盯着一张兴师问罪的脸轻车熟路地进来,一进门看见陆婉词,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涟儿?”
“婉词姐姐?”
红涟其实心里早知道,但装得一脸无辜地问“姐姐要来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殿下也不够意思,早知您叫了婉词姐姐,我顺她的车一道过来岂不方便。”
从前几日去将军府探望弟弟文清的时候陆婉词就想问,红将军把府里封闭得铁桶一般是什么意思,回忆起弟弟当时的凄苦,想到作为人质押在王府的焕之,再看神采飞扬的红涟和满脸写着胜券在握的齐敏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你们?”
陆婉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串通一气的?”
红涟面色一黑,快步走回座位坐下来“婉词姐姐话也太难听了,那么多好词你不用,唉,幸亏郡主不是计较的人,不过我和殿下结交不是一两天了,姐姐你不知道吗?算了,反正你我,郡主,三人是实打实的亲家姐妹,姐妹同心,其利断金。”
“结交?什么叫结交?结交到何种地步?同心?同什么心?在场的明明都是乱”,她没有说出乱党两个字,但所有人已经放下酒杯一齐咬牙切齿地盯住她了。
红涟慌得不行,迅速观察了下永宁郡主的脸色,婉词姐姐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这种场合再怎样也要忍一忍啊,干嘛公然与齐敏瑶为敌?
她趁齐敏瑶出言前急着插言道“姐姐,识时务者为俊杰,难道你准备愚忠,死也跟着那个窝囊废物不成?她根本是个草包”,然后转头对齐敏瑶说“殿下,她们文臣讲话总要咬文嚼字一番,实则不是那个意思,好歹刚结了亲家,我相信陆家是支持您的,婉词姐姐不会是气恼我们带你带得晚了吧?殿下不是忙着婚事吗,所以介绍姐姐过来就耽搁了些时日,莫见怪。”
“哦?陆大人是这个意思吗?”
齐敏瑶压低嗓音问,陆婉词即使万般愤然,想到两个弟弟,也只能狠狠地瞪着红涟,然后在位置上稳稳坐好。
“您看,我说过婉词姐姐胸怀大志,不会钻在死胡同不出来的。”
红涟暂时松懈一口气,至少齐敏瑶不准备继续追究失言的过错了,可惜下一秒火引到了她自己身上,齐敏瑶话锋一转。
“涟儿,你和柳儿的婚事操办得怎样了?本王的嫁妆早已陈列在府中,你喜欢的那把幻影枪就当本王单独送你的礼物,你觉得如何?”
红涟抱拳,惊喜道“谢殿下割爱相赠。”
“柳儿?成婚?”
一旁的韩大人坐不住,故意刺激陆婉词“陆大人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咱们姐妹几个礼品都备好了,陆大人你可得快些,小将军下月便该领着柳公子入府了。”
红涟手在桌子底下按得紧紧的,非常想上去打断她的鼻梁,面上却必须带好面具。
“我弟弟知道吗?”
不看也感觉得到陆婉词的目光。
“啊?”
“文清他知道吗?”
一屋子人都在注视她们之间的交流,一举一动绝不放过,演技太容易出纰漏,红涟尽可能散发着与屋里女人们相同的大女子主义气息,仿佛听见什么诳语似的,不耐烦地哼笑,喝了一口酒“姐姐这就没意思了,都是女人,你居然问出这种话,我娶夫君进门,原有的男人知会他们一声已经委实仁至义尽,妻主带新人回家什么时候轮得到男人插嘴?他们用得着知道吗?凭什么问他们的意见?”
陆婉词摔了酒杯,推开黏糊她黏得扯不下来的小倌“无耻之辈!”
红涟也重重放下酒杯“陆大人是要在殿下面前自找不痛快吗?”
“你对得起我弟弟吗?你这样对得起老将军,你去世的娘还有你爹吗?我母亲这么信任你,把文清托付给你,你。”
两个女人拍案而起,红涟更迅猛一些,气势上压着陆婉词“扯这些干什么?我现在这样得到施展抱负的机会才是真正对得起列祖列宗!喊你一声姐姐实属看在两家时代交好的面子上,不然凭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陆文清的确嫁给我做夫君了,但你们陆家搞清楚,是你们嫁儿子,不是我去当上门儿媳,我是陆文清的妻主,他是我红家人,跟陆家没关系,而且我对他不好吗?国公大人不应当信任我吗?你倒说说我把你弟弟如何委屈了?哼,陆大人放心,清儿傲了些,但模样仍然讨我欢心,脾气可以调教,只要他听话,一般我也舍不得动他的。”
在座各位大人包括齐敏瑶都偷笑笑得快忍不住了,其实这番话红涟是有预谋的,此举不仅羞辱了陆家,顺带也表明了对陆文清的态度,之前他们二人相恋的佳话大街小巷无人不晓,骤然对文清失去全部兴趣,即便齐敏瑶这种无脑的女人也稍微会起疑心,但一旦把当初的狂热推到色令君昏上去,大部分女人,尤其坐在这间屋里的女人肯定都愿意信。
如果单单是个养在院里的佳人,齐敏瑶也没心思动陆文清,他到底是个男人,掀不起浪花,重点是陆家的女人们,至于男人,她院里首先就有一个陆姓之子不是吗?齐敏瑶对征服陆焕之很有干劲,陆家就算不俯首称臣,陆焕之若能尽快生下一女半男,识时务一点和母家划清界限,将来后宫给他留个位分,算替女儿儿子积福。
陆婉词气得发抖,一整屋豺狼虎豹,她羊入虎口,齐敏瑶和她的党羽句句是威胁,根本没有继续退让的必要,她们目的就是要看陆家的笑话,陆婉词梗着脖子“在下家中还有要事缠身,恕在下不能奉陪了,告辞。”
齐敏瑶一点儿不在意地摆摆手“陆大人慢走。”
还未离开房门,屋里放肆的大笑比来的时候更甚,每个人都不留余力地嘲笑她的落魄。
涟儿她疯了吗?陆婉词直至现在也不敢相信红涟的所作所为,可女人的一切表现都如此自然,跟永宁郡主一唱一和无比合拍,陆婉词明白红小将军不是红老将军,小时候她们陆家三姐妹就谈起过涟妹妹/姐姐犯浑的时候既烦人又霸道,性子野,以后文清真要嫁她吗?没料到儿时的担忧竟成了真。
我苦命的弟弟们该怎么办呐,上次去见清儿,他憔悴的那副样子,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柳公子到底干什么的?文清受得了吗?陆婉词越想越窝心,等一下,她突然反应过来,红涟刚才说的是娶夫。
将军府已有一正一侧,尚只留一侧位空悬,红小将军曾许诺过,文清若为侧,令一侧位则永远空余,绝不做出有辱第一公子和国公府的事。
有资格和陆家正嫡长子平起平坐的人放眼齐国上下,根本没有。
陆婉词在黑暗的马车里闭上眼,也许马上要有了,被一个乡下寒门的少年夺走位分,跟另一个低微的男人平起平坐,陆家的时代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而她们家没有一个人应对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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