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无问熙东

　　重新升级后的T2联赛似乎真的有点灵，从一开始就频频爆冷，年仅17岁的林昀儒顺利完成一串三，先后打败了水谷隼、马龙、樊振东多位老将，陈梦负于加藤美优。
　　孔令熙也在第一轮就倒下，输给了佐藤瞳。

　　“打削球这事呢，问题不大，就是你小时候身边没削球陪练，练得不多，回去咱们加强练习就好了。”马琳在赛后并没有苛责孔令熙，反而是第一时间给予安慰。
　　马琳的安慰让孔令熙不仅没有释怀，反而更加愧疚。

　　愧疚之余，她心里还产生了一些自我怀疑。
　　2019年已过半，回顾这两百天里，她获得的单打冠军仅仅有两枚：葡萄牙挑战赛、世界大学生运动会。
　　自手术后回归，葡萄牙小胜、卡塔尔回升，孔令熙感觉自己如同登山的旅人，慢慢攀升至小高峰，最终世锦赛拿到亚军。
　　然而就在展望亚锦赛、世界杯再夺冠的时候，她的表现却戛然而止，甚至下滑得厉害。

　　频繁参赛和颗粒无收的赛果 ，让本就疲惫不堪的孔令熙感到更加厌烦。18年那种顺滑的比赛状态，即使遇到障碍最终也会很快迎刃而解的经历，似乎再也找不到了。
　　孔令熙哐地关上酒店房门，独自一人穿过走廊。

　　走廊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脚踩在上面传来轻柔的回弹感，酒店香氛闻起来是某种浓郁的花香，充盈在空气中。
　　酒店坐落在马来西亚柔佛州首府，是这里第二高的建筑，是以采光很好，即使周围高楼大厦林立，从旁边擦得窗明几净的玻璃望出去，也可以欣赏到游船来往的柔佛海峡，再往远处看则是熟悉的新加坡。

　　然而此时的孔令熙无心欣赏，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剧烈摇晃过似的，时而混沌时而清醒。
　　明明刚洗过澡，却还觉得浑身燥热，心中仿佛有团杂草在肆意生长。

　　她在电梯间犹豫徘徊了一会儿，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但她想了想，并没有踏入电梯，而是转身走进楼梯间。

　　楼梯间里温度微冷，让她感觉平静了一些。
　　比起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电梯间，这里的灯光昏暗，只有每层墙角的逃生标志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楼梯不断向下延伸、盘桓、再延伸，更符合孔令熙如今的心境。

　　她沿着幽冷陡峭的楼梯一步步向下走，步子不快，手从兜里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微博，一进页面，右下角的私信提醒数量就不断攀升。
　　这几年乒乓球热度不减反增，她的微博经常收到很多私信和评论，手机在夜里也会不断弹响。

　　但她并没有因此关闭私信，她相当喜欢看粉丝们向她发送的各类祝福加油，还有一些自以为不会被回复的生活随想，更有甚者拿她的微博当作备忘录。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点开私信，翻看着她们或真挚或唠叨的话，探寻那些平淡生活的吉光片羽。
　　比如前两天叮嘱她悉尼最近遭受了雹暴和暴风天气记得带上薄羽绒的这位明显在澳洲生活的粉丝，还有定时给她发送汇报博士生打工日常的加州实验室搬砖人。

　　孔令熙嘴角上扬，露出今天第一个微笑，她想了想低头回复了一个哭哭的表情，表示对对方被老板压榨的同情。

　　如果没有回国，我的生活也会是这样吧。
　　整夜打游戏早上起晚了，没吃早饭赶到实验室，实验进度太慢还被老板约谈，毕业要延期了呜呜，男朋友买了礼物给我，中午想吃校外小吃街的炒粉和水果捞......

　　那些在其他人看来唠叨无趣的文字，却让她在繁忙紧张的比赛节奏中，偷得一丝空隙，像被加州阳光再次照射一样，感受到久违的慵懒与幸福。

　　孔令熙不停翻看着粉丝的私信，划到下一条信息，对方的用户名一看就是樊振东的粉丝，孔令熙点进去。
　　得益于有所交集的朋友圈和混双搭档经历，她和樊振东的cp粉不在少数，有时也会收到cp粉的揣测与祝福。

　　这些小心翼翼试探的留言还是很可爱的，孔令熙看见对方发的“你和东东在一起了吧？”“你们很般配”，眼睛弯弯心情颇好，准备划走，结束今天的私信阅览。

　　可不，我俩必须般配。

　　忽然孔令熙手指一顿，对方再度发出消息：“可是樊振东已经两百多天没拿到冠军了”
　　“年初回归你的状态也起起伏伏”
　　“快奥运了，你们还要这样互相拖累多久”
　　“他比你坚韧成熟，我猜你们两个之间你更需要他的关怀”
　　“你还要这样抓住他不放吗”

　　手机发出的荧光照在孔令熙脸上有些惨白，她木着脸看着屏幕上对方不断发来一张张照片，画面上都是两个人的背影或是侧颜。
　　角度基本是仰拍，还有一些遮挡。孔令熙一张张放大，有最近澳洲机场的拥抱，也有年初商场两人选礼服的背影。
　　“我知道你在看”
　　孔令熙握紧手机猛得转身，楼梯间里空荡荡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陡峭的水泥楼梯和散发着幽冷灯光的指示灯牌。

　　孔令熙背后升起一股凉意，意识到生活正被窥探的她，从胃里翻腾上来恶心的感觉。
　　刚刚还觉得舒适清凉的楼梯间，突然变得阴冷。还剩两层，她加快脚步，打算快点离开这个幽暗的地方。
　　对方还在持续发信息“如果你再装聋作哑，我会选择帮你做这个决定”，然后发过来一个长长的文字截图。

　　跑动中，孔令熙点开图片，“致中国国家体育总局的一封信”“尊敬的局长”的字样让她一惊，心中警铃大作。
　　信中字数有上千字之多，字体被压缩得很小，电梯间昏暗的背景和手机强烈荧光，让她不得不眯着眼放大图片，试图看清后续。

　　酒店一层的挑高导致楼梯多几阶，孔令熙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内容，脚下按着熟悉感继续往下走，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感受到平坦的地面。
　　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令她心慌的悬空感。她踏空了。

　　慌乱之间，她只顾着两手保持平衡避免滚落，本来应该灵敏地避开损伤，说不清是因为大脑突然混沌，还是私信造成的恐慌，她的身体反应慢半拍。
　　无法控制地，脚腕向外侧歪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随后重重地坐在了自己的脚腕上。

　　脚踝处传来闪电般的痛感，孔令熙立即发出短促而痛苦的悲鸣。
　　手机早已经在跌倒瞬间飞出孔令熙的手心，屏幕朝下拍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
　　结束比赛后，王皓带着樊振东从大巴车上下来，一前一后地回到酒店。
　　在电梯门前，王皓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跌倒，而后紧随着一个女孩的尖叫声。
　　这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樊振东，他一手撸下肩上的背包，迅速奔向楼梯间，推开沉重的大门。
　　是孔令熙没错，她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坐在楼梯上，面色痛苦，左腿伸直，右腿弯曲蜷缩，她居然坐在她的脚腕上。

　　“能起来吗？”樊振东的询问得到孔令熙的点头。
　　借着男朋友手臂的力量，孔令熙小心翼翼地把屁股从脚腕上挪开，慢慢站起来。
　　王皓立刻指挥樊振东带孔令熙去找队医，他跟在樊振东后面。
　　离开前他低头看到地上的手机，伸手捡了起来。

　　电梯屏幕上的数字慢慢爬升，樊振东从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这电梯太慢。
　　终于到了，电梯门打开。搀扶着走太慢，樊振东气沉丹田，蹲下来直接把孔令熙一把抄起，横抱着跑向队医的房间。

　　“把我放下来吧，伤得不重，我能走动。”
　　感受到樊振东粗重的气息，一直低头任头发盖住神情的孔令熙忽然抬头，对樊振东低声说。
　　即使有性别体型的差距，孔令熙的重量依然不小。

　　樊振东没有理会孔令熙的劝阻，他紧紧抱着孔令熙，一直跑进房间里，小心把她放在床上平躺。
　　“放椅子上就行了，我又不是瘫了。”孔令熙小声抱怨道。

　　王皓来回转了一圈，确定队医并不在屋里。因为经常有运动员来拿药物不断进出，所以队医的房间常常开着门。
　　王皓让孔令熙先等等，自己打电话给队医，随后又通知了她。
　　等待期间，耳畔传来王皓和马琳通话的小声交谈，樊振东正坐在椅子上低头不知想什么，房间里一时陷入静谧，孔令熙难挨住头脑昏沉，不知不觉靠着床头睡着了。

　　迟迟归来的队医被三个人一连串闯进自己房间的动作吓了一跳，在看到孔令熙红肿的脚踝后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褪去鞋袜，一顿检查，队医拿出冰袋冰敷、加压抬高。
　　“只是急性踝关节扭伤，应该没有伤及韧带和骨头。”
　　“再敷一会儿，然后转脚腕试试。”

　　队医又看了看孔令熙的脸色，她靠着樊振东拿来的枕头还在昏睡，脸色带有一丝红晕，嘴唇却泛白。
　　拿来体温枪测了下温度，队医松了口气。“37度4，顶多算低烧。”
　　“估计是累着了。”王皓也听说孔令熙最近过于密集的赛程，看着她熟睡的脸，眼里有些可怜。“让她休息一下吧。”

　　直到这时，樊振东才终于松下一口气，一番跑动，赛后更换好的T恤又重新被背后的汗水沁湿，靠在椅子上竟感觉背后有些发凉。

　　过了没一会儿，气喘吁吁的马琳就出现在门口。
　　王皓看马琳来了，拍拍樊振东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去。在房门外，王皓递给樊振东一个屏幕粉碎的手机。
　　樊振东接过，手机感受到重心变化，屏幕亮起露出了屏保，是年幼的小女孩抱着一只大狗，她头上扎着两个小啾啾，有着秀挺的鼻子和一双在阳光下发棕的猫眼。

　　这是孔令熙的手机。
　　樊振东一眼认出孔令熙按比例缩小的样貌。只是王皓给自己孔令熙的手机是为什么。
　　樊振东不解。

　　“打开看看吧，未经她允许，本来我不该让你看她手机的。”王皓面带忧色，似乎在孔令熙手机里看到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不确定地补充道。“你知道她手机密码吧？”

　　那是自然，樊振东抬起大拇指，熟练地划过手势解锁。手机屏幕从高处跌落，摔得粉碎，从正中间裂开呈现出蜘蛛网的裂纹。
　　有几块玻璃碎末在屏幕上，樊振东划过手指感到一丝刺痛，他正被频幕上的内容吸引注意。
　　“我没有反对过你们两个，但是看这幅情形她已经因为这份感情受到影响了。”王皓叹了口气。

　　孔令熙一醒过来就看到马琳面带忧色，脸上皱起的纹路都是担忧。
　　“怎么这么不小心，从楼梯上踏空了呢？”刚刚王皓已经把情况和马琳说清楚了。
　　马琳百思不得其解，一周内孔令熙刘诗雯皆负伤。“这非战斗性减员也来得太突然了。”

　　不仅踏空了，还一屁股坐在自己脚腕上了。孔令熙面有戚戚色，她正要张口却发现嗓音沙哑。
　　宝鹃，我的嗓子？

　　“风热发烧，”马琳食指点了点孔令熙额头，恨铁不成钢。“真是把你烧傻了，好好的电梯你不坐，非要走楼梯间。”
　　“月底还有全锦呢，拿什么拼？”

　　孔令熙想到比赛就烦躁，努力发出沙哑的声音。“那就不比了，战术战术打不好，体力体力跟不上，我打个什么玩意儿啊。”
　　门开了，马琳回头一看到樊振东走进来，就起身准备离开。“不说了不说了，跟她说话我都头疼，你去劝劝吧。我去问问队医，这脚踝什么时候能好。”

　　目送马琳离开，孔令熙接过樊振东递来的温水，试探地瞧着他。“这臭老头，待这么半天也不知道给徒弟倒杯水。”
　　“嗯。”樊振东坐回凳子上，嘴里发出无意义地回应，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醒过来，孔令熙心中又涌上那种慌乱的感觉，她用眼神描绘着樊振东的脸庞，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
　　最近几个月，不知道是天气炎热还是久未尝顺利带来的心理压力，樊振东的侧影看起来比从前薄了一些。

　　队医房间里冷气开得很足，孔令熙身上披着樊振东的外套，尺码起码大她两个号，穿在身上留了不少空隙。
　　刚刚下楼梯时觉得燥热，现在又觉得寒意凉凉，披着外套仍有不少冷风钻入空隙中，穿过衣物，透过皮肤侵入骨中，到达心里的冷。
　　孔令熙缩了缩身体，望着樊振东身旁的背包，还有显眼的号码牌，面容悲戚，她的心被冷气掏了一个大洞，往外呼呼冒风。

　　她此时恍然才明白，樊振东也输了比赛。

　　他输了T2联赛，他输了世锦赛......他输给了雨果、梁靖崑、马龙、郑荣植、林昀儒......短短一年里他输了好多好多的人，该输的不该输的，都输了。
　　可她不敢在樊振东面前哭出来，她清楚樊振东心中也在悲号。
　　他身上还带着源自赛场失意的冷冽，卷着折磨他已久的被叫做质疑的隐痛，干涸在他背上衣物被沁湿的暗影中，终于在此刻冲进她的骨血里。

　　他的失意直到今天才彻底到达她的心里，世锦赛决赛那个晚上的拥抱，不是对失意者的告慰，而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相互取暖。
　　我的最痛，是你好痛。

　　孔令熙永远在追逐着樊振东曾经的脚步，就连痛苦也会慢半拍地感同身受。
　　对外，他是个隐忍的战士，很少展示自己的伤病。
　　对自己，他自诩是年长的守护者，他似乎认定了自己比他更需要呵护。就算再狼狈，握住她的手也不曾颤抖，徘徊在胸间的呼吸再痛，也没有呼救过。
　　如果此刻樊振东肯抬头，就会发现孔令熙的眼神中不仅有爱意柔情，还有隐藏着一股哀恸。

　　孔令熙从床上侧身，用完好的那只脚着地，伸出手勉力把樊振东环在怀里。
　　而樊振东早已张开双臂，拥住爱人。他并不知道那十几秒间孔令熙内心的翻涌，但一如他习惯的那样，只要孔令熙需要，不论理由，他会永远张开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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