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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局者清
魏国公的病体稍见起色,府邸门前便已车马络绎。旧日故交贵客携礼而来,依旧是男女分席。
曹国夫人毕喜女刚坐下,便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炉捧着,对着谢佩英笑道:“你这儿倒是暖和,不像外头,风跟刀子似的。不过,再冷的风,也吹不散京城最近的热闹劲儿。”
她的女儿将要嫁给徐辉祖,两家关系更是亲上加亲。谢佩英听着她的话,不由得莞尔:“你惯会看热闹,天塌下来,在你眼里也只是一出戏。”
两人说的是秦王那边刚传出丑事,东宫这边就立刻闹出个宠妾灭妻的闲话。都猜测是兄弟俩打定主意要把脸皮撕破了扔在地上踩,还要拿后宅的妇人做筏子,大家就等着看陛下这回,打算怎么给他们收拾这烂摊子。
毕喜女笑了笑道:“这可不是热闹么?陛下尚武,太子殿下仁厚,亲近文臣,本是好事,两厢平衡,方为长久之计。”
“可坏就坏在,自从雄英那孩子没了,吕氏在宫里可是没少折腾,成日里把她那个允炆推到人前。她也不想想,一个没根没底的吕家女,凭什么在东宫独大?太子殿下若想走得长远,光靠那些笔杆子可不行。”
她的话音未落,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蓝昭便冷哼了一声:“她那是咎由自取。我女儿与外孙究竟为何殒命,她说的清楚吗?眼下这点风波算什么,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
她依旧不解气,“吕家算个什么东西?在京中半点根基也无,与我等开国勋贵更是没有半分往来。这墙眼看要倒了,多的是人等着伸手推这一把。”
蓝昭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语气又冷又硬:“太子既要防着我们这些武勋旧臣,生怕外戚势大。好,他防得周全。连原配发妻都护不住的人,我倒要瞧瞧,他又能庇佑那吕氏到几时?”
话说到这个份上,暖阁里的气氛便有些凝滞,只听见毕喜女的一声低笑。谢佩英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蓝昭的手背以示安慰。毕喜女也收起了那副看热闹的神情,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喝茶、吃点心。
在座的几位贵妇人,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场风波,从秦王府烧到东宫,背后若没有她们这些勋贵人家若有似无的推波助澜,又岂会愈演愈烈,到了如今几乎难以收拾的地步?
她们出身相似,立场一致,有些事,大家心里知道就好。
一直安静地坐在母亲身侧,垂眸嚼着雪梨的徐仪,此时抬起头来。她将一片梨肉用银签插了,递到蓝昭面前,声音轻柔:“伯母息怒,为那等人生气,不值得。这梨清甜去火,您尝尝。”
蓝昭看着眼前的徐仪,不免想到常贵娥,心中的坚冰似乎也融化了一角。她接过梨片,放入口中,那股清冽的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心头的火气竟真的被压下去了几分。
谢佩英与毕喜女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京中新开的绸缎庄子,聊起了谁家的女儿定了亲事,将方才那一番暗流汹涌的对话揭过。
暖阁里,贵妇人们的笑语晏晏,窗外,一枝老梅的秃枝上,几只寒鸦鼓噪着飞起,这画面宁静而诡谲。
徐仪身处其中,却无端生出一种自己不过是个看客的错觉。
另一边的东宫丽正殿内,明明门窗都已经大开,吕阑秋却仍觉得透不过气。她面前的绣绷上,一朵开了一半的牡丹还剩下几缕金线未曾收尾,可她手中的绣花针,却已经半个时辰没有动过。
那些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的苍蝇,怎么赶都赶不绝。前日去给父皇请安,皇帝那眼神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
虽没明着斥责,可那若有若无的眼刀,还有那句“修身齐家”的敲打,逼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却只能将所有的辩解与委屈都扼在喉咙里,俯首认下那若有若无的指责。
她不能坐以待毙。秦王府那盆脏水泼过来,自己若不泼一盆更脏的回敬,只怕马上便会被皇帝厌弃,任人宰割。
她几乎是掏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体己,才喂饱了那个叫蒋瓛的锦衣卫。那人收钱时满口应承,可消息却迟迟不来,让她这几日过得无比煎熬。
殿门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心腹宫女玉梅的身影一闪而入。
吕阑秋霍然抬头,目光如炬:“如何?”
玉梅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双手奉上,声音压得极低:“娘娘,蒋指挥使那边递了话,说银子花得值当。东西,就在这里头。”
吕阑秋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抢也似地将那木匣夺了过来,指甲用力扣开匣盖,里面是几张薄薄的只有两指宽的信纸。
她缓缓展开信纸,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背后的墙壁上,拉扯得有些变形。初时,她的眼中尚有几分紧张与急切,可随着目光下移,那紧张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愕的欣喜。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拿着纸条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她笑了起来,笑声低闷,显得几分诡谲。
玉梅从未见过自家主子这副模样,不由得心头发紧,垂着头不敢言语。
吕阑秋将目光转向玉梅,眼神里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立刻找个最稳妥的人,把这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到监察御史尹昌隆的府上。记住,要让他以为,这是他手下人送来的消息。”
玉梅心头一凛,连忙应是。
众人皆知,尹昌隆是个自诩刚直不阿的愣头青,只是,此人并不是如徐仪所说,是受太子恩惠为其办事,而是不论勋贵朝臣,但凡教他抓住半分逾矩之处,定要穷追猛打不死不休。
她确信,朱樉这桩滔天罪证,落在他手里,万万没有放过的道理。
这一夜,吕阑秋是在心惊胆战,辗转反侧中度过的,然而换来的却是一个死寂的清晨。
她以为天一亮,京城就会被朱樉的滔天丑闻搅得天翻地覆,父皇也必然会为之震怒。然而,她先等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满城风雨,而是朱标。
殿门被宫人无声地推开,朱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是刚从朝会下来,身上还穿着繁复的太子朝服,只是那张一贯温润如玉的脸上,此刻却像是凝了一层千年不化的寒冰。
吕阑秋匆忙整理了一下有些散乱的鬓发,勉强挤出一个端庄得体的笑容:“殿下。”
“都下去。”
玉梅等人心头一颤,连忙躬身退下,顺手合拢了厚重的殿门。
“秦王为了讨好邓氏,着人去沿海布政司私下收买珠翠,仿制皇后规制的凤袍予其穿戴,又将寝卧之床,擅自改为五爪龙床。这些事,是你派人透露给尹昌隆的?”
一句话让吕阑秋愣在原地,她不知道事情是如何败露的,明明做得那般隐秘,明明蒋瓛信誓旦旦……
看着她煞白的脸,朱标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此事,蒋瓛既已查知,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会一五一十地禀告父皇。父皇自有圣断,何须你自作聪明,多此一举?”
她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而这副惊骇欲绝的模样,也没有换来朱标的心软。他向来最重韬光养晦,低调稳妥,所以朝堂上的几桩大案由他经手,却声名不显,诸塞王遭御史弹劾打压,他这个长兄永远都是最先出面转圜的那个。
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仁厚储君形象,就因为吕阑秋一时按捺不住的意气,将东宫彻底推到了兄弟阋墙的明面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与包容,只剩下审视与失望:“孤不是说过吗?”朱标向前逼近一步,周身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你什么都不必做,安安分分地待在东宫,做好你太子妃的本分,对上尽孝,对下仁和,让天下人看见东宫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只要做好一个‘贤’字,就比什么都强!”
“为何连这点小事,你都做不好?”
朱标的目光压得吕阑秋喘不过气来。
“我……”她再也支撑不住,膝盖一软,跪坐在地,泪水也决堤而下,却不敢辩解,只心里翻涌着无尽的委屈与恨意。
凭什么?
凭什么要她什么都不做?凭什么她就要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她的父亲吕本,一生清正廉明,为国为民,最后却死得不明不白。
如今,外面那些不堪的流言,竟将她那清白一生的父亲,污蔑成一个贪心不足、死有余辜的贪官。而始作俑者魏国公府,却可以安享富贵,作威作福。还有那个邓锦琼,凭什么作恶多端,却能活得风光无限,而自己的父亲,一生勤恳,死后还要背负这等污名!
这世道于她,何曾有过半分道理?
这些话在她的心里翻滚,可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在朱标的面前,这些都是妇人的牢骚,是上不得台面的怨怼。在他的世界里,先是江山社稷,君臣父子,她只能被置于末位,这点委屈,更是渺小得不足挂齿。
于是她只死死抓住朱标的衣袖,将脸埋在织金的云龙纹样上,一遍又一遍地哭诉:“殿下,臣妾错了,臣妾只是一时被那些谣言气昏了头,才做了傻事。臣妾再也不敢了……”
然而,预想中的搀扶和安慰没有到来。朱标只是静静地站着。
吕阑秋的哭诉,他已经听过太多次,早已厌倦了。那熟悉的哭声,此刻听在朱标耳中,只觉得无比聒噪,他的心思飘远,早已经落在了别处。
二弟在封地上的那些荒唐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父皇不是不知,只是隐忍未发。之前明明都瞒得死死的,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件接着一件地爆了出来?
他的脑海里,闪过三弟朱??那张桀骜不驯的脸,闪过四弟朱棣那双深沉内敛的眼睛,更闪过了那个看似温婉无害,却总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徐仪。
身边的哭声一阵阵钻进耳朵里,吵得他头疼欲裂。朱标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吕阑秋手中抽回,转身迈步,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烦躁的殿阁。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吕阑秋所有的哭声和绝望,都死死地关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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