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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0 章
外头千帐营火,连成一片。
火光跳跃在暗夜当中,映衬着宛若标枪般的守卫者,肃穆得让人在瞬间忘记了它的温暖。
唐翳不愿在拓跋褚的军营中显得太随意,快走几步:“顾姑娘——”
“干嘛?!”顾芫沅仍是往前疾走,不回头,“过了河便拆桥,你这会子大好了,便要与我桥归桥,路归路了,是不是?”
唐翳忙道:“我岂有这等想法,只是疆场难料,你又是顾家的弟子……”
顾芫沅霍然回身:“顾家弟子怎么了?难道比你差点?”
唐翳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与拓跋兄曾在天若宫一同学艺,那时候,他待我极好,我与他有同窗的情分,没道理看着他陷于困境而不管不顾。”
顾芫沅目光灼灼看着他:“那你与我呢?就没有情分了?”
唐翳怔住,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姑娘与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也是我的朋友……”
顾芫沅目不转睛瞧着他:“萍水相逢?我与你,都差点死过一遭了,也能叫萍水相逢么?”她静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唐翳,你可知,我昨晚可是拼了真气要走岔的危险去救你?”
唐翳点头:“我自然很承姑娘的情,所以,更不能让你去冒险。”
顾芫沅凝目望着他不说话。
她眼神清亮,月映碧水般澄澈,纯粹却又不能见底。
忽然,她自腰间拔出把寒光四射的匕首,迎风一晃。
锋刃无形却有声。
嗡嗡声中,寒芒向四周扩散,裂开天地。地上草叶微动,大蓬碎草无声飞起而又坠下,每一片叶子,都在空中一分为二,干净利落。
啪啪啪。
身后鼓掌声起。
“好招!”拓跋褚沉声说道。
顾芫沅弯下腰,拾起片草叶一折二叠,贴放在唇上,慢慢吹起。
音质清婉的乐声,随草叶碎裂的香气飘散空中,悠悠洒洒,妙不可言。
唐翳不明所以,站在原地看着她。
一曲终,顾芫沅侧头,幽幽道:“唐翳,我有些本事,你未必知道的全。我爱做什么,你也没道理去干涉。”
日落月升,这头夕阳早已染红了云,那边月刚刚现了虚形。
接连几日的急行军,待得真正赶到战场上,唐翳才知道什么叫做杀戮。
触目所及的每一处每一分,都饱沾了血渍,腥味的血水蜿蜒渗入土中,逐渐晕化开去。
如画者泼墨。
这是一片刚经过两军交战,惨烈厮杀后,归于寂静的野地。
冷月孤悬,皎皎月轮映进黑红血洼里。
马蹄踏碎了血洼,皮靴踩过草地。
污赤色的月影,碎了,又合,最后支离破碎。
众将士在战场中检视着是否仍有活着的人。若是自己人,就扶到后头治伤,若是敌军,则补上一刀。
有参将过来报告了伤亡,又搀着伤者,前来叙述了战况。
拓跋褚自始至终阴沉着脸。
唐翳咬牙跟在他身后,从地上横尸的衣饰来看,北魏这次,输得太彻底了。
“我们来得太晚了……”他轻声道。
“不晚。”拓跋褚拄剑立在原地,残尸血肉还散着温热,他立在其中,便宛如身处炼狱血池,“盐城失守不要紧,只要我还活着,终归有一日,我要将一切都夺回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双目赤红,四周弥漫着血的气息。
唐翳默然看着他,恍然间觉得,像是看到了地狱修罗。
营地扎在战场外三十里。
按照风俗,拓跋命人就地焚化了战死士兵的尸体。
唐翳一路帮着军医打点了些轻伤者的伤口,回到主帐之时,看到拓跋褚正坐在帐子里头,对着个行军布阵用的沙盘发呆。
“大哥……”
拓跋褚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此次盐城失守,我军折损将士足有七万人。盐城是我父亲在守,据活着的人说,我父亲带着人,退进了马鞍谷。”他伸手点在沙盘一处,“你觉得此处地形如何?”
唐翳认真审视着沙盘:“不太好,三面环山,表面上易守难攻……怕是……”
“很容易被围死。”拓跋褚直接道,“北齐的军队只需守住入口,便能让他们断粮。”深吸口气,“所以,他们要求援,我们就是那支唯一能援的队伍。得想办法。”
唐翳沉吟片刻:“盐城为何会失守?对方人数是多少?”
拓跋褚淡淡道:“八千左右。自他们有了那群活死人以来,我军一直在折损。”
唐翳拧紧了眉:“八千对七万……他们竟然赢了?”
拓跋褚低着头,眸光流转,阴寒之色一闪而过:“那些人,已经成了怪物,只有剁成肉酱才能死透,我的士兵却是血肉之躯。”
唐翳忽道:“那些活死人,仍是能跟常人一样,听得懂人话吗?”
拓跋褚挑了挑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唐翳道:“我觉得,唯有有灵魂的人,才会感觉到痛……痛固然让人难受,然而……很多时候,也在让人趋避危险。不会痛的人,还会有灵魂吗?”他静了静,“我在想,那些不会痛的人,是背后有人操纵,还是仍是如一般士兵那样行军?北齐,他们的军队难道就只有这些活死人了?”
拓跋褚凝眉:“那倒不是,据说他们军队也有常人,只是那些人通常都留在最后方罢了。”脑子里忽然有灵光一闪,“是了,若是那些活死人如此神勇,为何不完全用那些人,反倒仍要有活人?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活死人可能便是要由常人操纵着才能行动?”
唐翳不答,只道:“战场上妖气很重。人或物一旦被妖化,便很容易迷失本性,失却意识。这个道理,我们在天若宫的时候,都听静渊师伯讲过的。”
拓跋褚抓了抓头皮:“我没怎么记住。不过,那些活死人要是需要人来操纵,那倒是好办了。对付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难,对付活人,我可有的是法子。”
“什么法子?”
“夜袭!”拓跋褚杀气腾腾的说道,“传令准备精甲军,我要去烧军粮,打他个措手不及!”
唐翳摇头:“如果换做是我,有这么一支不死不伤的队伍,便会令他们作为龟甲,死守军粮,令敌方无法攻破。恰恰夜袭又只宜轻装上阵,人越少越好。一旦人少,要对付活死人便不容易。”
拓跋褚问道:“那依你怎么办?”
唐翳认真想了想:“此地平野开阔,适合施雨。”
拓跋褚皱眉:“施雨?”
唐翳轻道:“我觉得,要烧粮,不如毁盐。”
拓跋褚目光一亮:“毁盐?”
唐翳轻点了点头:“现在已是初夏,庄稼均已长成,纵然烧粮,也未必就会断粮。倒不如毁盐实际。”
拓跋褚拊掌道:“不错!三天无盐,人便会手脚无力。”
唐翳得到他的嘉许,继续说道:“你们可以让顾姑娘陪着,带小支军队和灵兽夜袭,引走他们的注意力,我来施雨。若毁盐成功,还可以引军队去挑衅,让他们来抢盐。我看这附近不止一处低谷,我们不妨试着将敌军引入令一处谷中,之后……由顾姑娘带领异兽在守住出口,让金雕引火,到时我会尽量给大家制火符,再引风势,将那些活死人,一把火烧干净。”
他头次在战事上发表自己的看法,一口气说完,也不知是否可行,只拿眼睛看着拓跋褚。
拓跋褚也在目不转睛看着他,半晌才道:“唐翳,你还会兵法?!以前在天若宫我怎的就没有发现!”
唐翳忙道:“我只是小时候看过一两本书……不过都是纸上谈兵,具体如何排兵布阵,我便是真的完全不会了。”
拓跋褚嘿一声长笑:“我以前只当你是光会背书的书生,看来倒真是小瞧你了。如今你到我帐中来,我便是得了宝贝!”他随口玩笑几句,话题很快又回到战事上,“此事宜快不宜慢,要借那丫头的灵兽,还不知她肯不肯?”
唐翳虽记得她先前满口应下过借用灵兽之事,但想起那日筵席她负气而去的情形,心下也没底了:“我去叫她,若是不允,我再来想法子。”
顾芫沅本是小女儿家的性子,脾气上来了须得有人哄着。
这几日,她表面上虽躲着唐翳,心里却盼望着唐翳能够主动滚过来,给自己赔礼道歉。
偏生唐翳存的是另一种想法,认为人在心情欠佳时便容易激动,激动便不容易讲理。故而看她在气头上,非但不主动去说和,反倒也有意避让起来,希望等她气消了再说。
顾芫沅被冷落了几天,愈发怒不可遏,就差要找到唐翳狠狠咬上几口解恨,表面上却仍要装出没事人的模样。
好不容易见得唐翳主动来找她,她虽面上不显,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心中却早已盘算好,非得要他好好道歉不可。
岂料唐翳这次前来,完全是给拓跋褚当说客。
两人从头到尾谈的都是军机要事。
她咬着后槽牙听完他们的行军计划,板着脸直接甩出十来张御灵符,再摸,袋子却空了。
她两只手倒提袋子抖了抖,里头空无一物。把布袋随手一扔,她把地上的十数张御灵符往桌上重重一拍:“拿去!要多的也没了!”
拓跋褚道:“行军打仗,这些灵兽难免会有损伤……”
顾芫沅看他仍要絮叨这些琐事,但凡他一开口,唐翳便习惯性的只端坐在一旁聆听。
“你要借便借,啰啰嗦嗦烦不烦人?!”
拓跋褚笑起来:“你倒大方,不似那些汉家女子,扭扭捏捏。”
顾芫沅心不在焉,拿眼角去瞟唐翳。
恰好唐翳也正抬头,看了她一眼。
顾芫沅马上坐直了,装作不经意的转头,竖着耳朵等了半天都听不到下文。
侧脸去看,对方已低下头,正专注的翻着卷羊皮画成的地图,瞧那模样,竟是毫无半点要道歉的意思。
顾芫沅冷哼了声,心头的火苗蹭蹭窜了上来。
砰的一声,她烦躁的一脚蹬开了面前案几,倏然立起,正想对唐翳发火,话到嘴边,手指却临时转了方向,指着拓跋褚的鼻子,满腔怒意全撒在他身上。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浑话!难道我们汉家女子,就没有好的?那也不过是你见识少,没遇着罢了!”她说完,狠瞪了唐翳一眼,摔了帘子径直走出去。
唐翳怔住,只道是她看不惯战场上血肉模糊的画面,心中不适。
对着空下来的座位发了会呆:“顾姑娘……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旁边,拓跋褚阴阳怪气的接话,在他胸前轻擂一拳,“喂,我刚才这一顿骂,可是替你挨的。”
唐翳不明所以:“什么?”
“还装!你俩闹别扭,火气都撒到我这来了。”拓跋褚拿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哼哼两声,忽又笑起来,肩膀碰了碰他的胳膊,“算了,我不生气,兄弟的小情人么,就是我未来的弟妹,怎么着也得忍忍。哎,说起来,唐翳,你眼光不错啊。这妞儿直爽又漂亮,讨来当老婆值了。”
唐翳错开身形:“不要胡说。”
拓跋褚拍拍后脑勺:“啊,对!你们这些修道的人,那不叫讨老婆,叫双修,叫什么仙侣。”
唐翳峻容:“我没那意思。拓跋兄,这种玩笑以后还是不要再开!”
拓跋褚瞪大眼睛:“玩笑?我可没开玩笑,难道你不喜欢她?”
“没有!”
“那你干嘛带着她?”
唐翳正色道:“我和顾姑娘只是道义上的朋友。”
拓跋褚看他说得认真,耸肩:“那可真是白费了,我看得出,她对你可是喜欢得很。我还以为,你们是打算凑一对的。”
唐翳无语瞪了他一眼:“她不恨我倒算好了的。唉,我也不知怎的就得罪她了。”
拓跋褚凑过去:“唐翳,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她这是闹别扭,变着法子让你对她上心。哎呀,谁让你这几日光顾得你大哥我,冷落了她呢。”
唐翳:“……”
拓跋褚长叹口气,“自古兄弟和媳妇,处得好便相安无事,处不好那就容易反目成仇。这种事,我在族中常见有。不过你放心,你大哥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不会和我弟媳妇一般见识的。再说,你看重我俩的情谊更甚情人,大哥我心里也高兴。”
唐翳无语推开他想要搭在肩头的手:“你总想拿我看笑话就是了。”
拓跋褚笑嘻嘻道:“虽是看笑话,但也是真心话。我不骗你,那小丫头对你绝对是存了心思的。要不然,她肯把她的宝贝随便借出?”
唐翳默然不语。
他今年已有将近十七的年纪,对情爱之事,正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经拓跋褚这么一提醒,内心顿时波澜起伏:顾姑娘,该不会真的像拓跋兄说的那样……
本能的摇了摇头:我和顾姑娘只是朋友,似双修这等事,真是想都未曾想过……
不过,若真要找个人来双修,我又该找谁?
这个念头一出,他马上皱了眉:我怎的就真被拓跋兄一句随意的玩笑给带跑了,这乱七八糟的,都在想些什么?
他急切的想收回心思,然则思绪却不受控,继续走下去:如果把顾姑娘换作师父……
眼前浮现出沈缨清雅绝俗的面容,他心头一热,顿时慌乱起来:师父是长辈,她怜我教我,我自当一辈子敬重她,怎可起这样的念头……
可是我只想和师父在一起,又不存什么歪心思……世俗的流言又有什么打紧?我只求陪着她,不论做什么,好与不好,又有什么打紧?
这些奇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来回反复,唐翳整个人呆坐在原地,只觉得胸前热血沸腾,一时竟忘乎所以起来。
拓跋褚等了有会,看他仍只是不语,一张略带病容的脸上时红时白,还道他是连日赶路,旧伤发作,忙问道:“唐翳?你没事吧?”
唐翳轻“啊”一声,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竟在这会子分神,脸上大有窘迫之意。
“没……没事……你刚说了什么?”
拓跋褚:“……没什么。我再研究下战术,你累就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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