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须弥

　　一睁眼。
　　飞舞的精灵、茂盛的森林和璀璨的星空映入眼帘，不过都是灵力幻化的图案。地面铺着柔软的青草地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猛地坐起，忽有几声悦耳的“噼里啪啦”传来，原是屋里悬挂着用干果壳串成的装饰，风一吹，果壳之间相互碰撞，有趣极了。
　　封阳的思绪一片空白，木然地下床，跨过精致的藤条编织的木门，来到一个小厅。
　　在小厅的一角，有一个巨大的壁炉，壁炉里燃烧着蓝色的火焰，火焰中跳跃着一些闪烁的光点。

　　这里是何处？为何会在此？
　　他不知。
　　但是此地灵气充沛，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啪——”
　　木门被风吹开，细碎的雪花飘进屋内，往外望去，只见天地一片圣洁。
　　在这种冰天雪地里，万籁俱寂，竟然还有人在雪地执棋对弈，是何等的闲情雅致？！
　　他冒着风雪靠近，却不觉得冷。

　　在这片洁白无瑕的雪崖之上，天地间一片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冰雪的纯净所笼罩。远处的山峦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宛如银色的巨龙蜿蜒起伏。
　　雪崖的端头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枝干苍劲有力，仿佛历经了无数岁月的洗礼，依然屹立不倒。它的枝头也被积雪覆盖，形成了一片天然的雪棚，为下面的两位对弈者遮挡着飘落的雪花。
　　她端坐在菩提树下，着一袭洁白如雪的长裙，裙摆轻轻垂落在雪地上，与周围的雪景融为一体。那人长发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发丝间闪烁着淡淡的银光，仿佛是星辰的碎片洒落其中。
　　再一看，只见其面容清丽绝俗，眉目如画，眼神中透着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仿佛她本就不属于这尘世。
　　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纤细的手指轻拈着一枚棋子，那棋子晶莹剔透，仿佛是用冰雪雕琢而成。

　　与其相对的，是一位身披袈裟的佛陀。佛陀面容慈祥，眉目间带着温和的笑意，袈裟在雪风中轻轻飘动，却丝毫不显凌乱。
　　佛陀的双目半阖，似乎在沉思着下一步棋，又仿佛在洞察着这世间万象。他面前的棋盘是一块平整的青石，上面刻着棋路，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棋盘上。

　　周围的雪地被他们两人身上的气息所影响，形成了一圈淡淡的光晕，雪花在靠近光晕时便缓缓融化，化作晶莹的水珠，又在瞬间被冻结成冰晶。
　　神女轻抬眼眸，目光与佛陀的视线交汇，两人微微一笑，仿佛在这无声的交流中，已经明白了彼此的心思。她缓缓落下手中的棋子，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是这雪崖上的一声轻叹。
　　佛陀微微颔首，也落下了一枚棋子，突然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位后生醒了。”
　　两人在这雪崖之上，以棋为伴，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忘却了尘世的喧嚣，只在这黑白棋子的交错中，秉持着心灵的宁静与超脱。
　　神女再落下一枚棋子，道：“看来棋局要沦为残局，不知今后……”
　　“一定会的。”佛陀答道。
　　他双手合十，身形隐于冰雪，只留下一朵莲花的虚影。

　　她敛去棋盘，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只见冰雪消融，周遭的一切白色褪尽，天地间云霞绚烂，青葱的草纷纷冒出头，梧桐树挺了挺枝干窜得更高更茂。
　　只一念之间，时节变换。
　　几只彩凤盘桓在梧桐树头，一只赤豹长着五条尾巴和一只角，自然地往神女手底下蹭了蹭。
　　又有一只鹤，长着一只脚，青色的羽毛，红色的纹理，白色的嘴巴，发出的声音是自己的名字，周身散出怪火，神女轻轻一抚，怪火便立马平息。

　　封阳大惊，那赤豹是狰，鹤为毕方鸟，更别说角落里还有伸着脖子晒太阳的旋龟和猾褢。
　　神兽与妖兽竟能如此和谐，连本性凶残的妖兽都在她手下变得乖巧异常。

　　“你醒了。”她突然叫他。

　　封阳呆呆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有一双最纯洁无瑕的金瞳。
　　直到毕方鸟叫了一声，他堪堪才回过神来。
　　不惊讶，也惊讶。

　　“这里是…？”
　　“九华山。”她说。

　　九华山？九华山！
　　他心中大惊。
　　九华山乃神族禁地，自十万年前混沌神女陨落之后便灵气枯竭，沦为荒芜，又怎会是这般欣欣向荣的景象？

　　她洞悉了他的震惊，淡淡道：“你就是混沌神剑的新主人，应龙一族的遗孤？”

　　封阳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忍不住靠近，又不敢靠近，沉默良久才说出心中所想：
　　“混沌神女？”

　　她点了一下头。

　　“果然…”他与伏黯猜测的不错，只因眼前人同末栀长得一模一样，比之多了几分超尘脱俗与疏离之感。
　　可是！可是混沌神女怎么会好端端地在九华山？难道是末栀体内神女的元神苏醒归位，救下并把他带回这里吗？

　　“我不是你以为的她。”神女又淡淡地脱出一句，简直把他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封阳愣了一下，自嘲似地道：“是啊，她是魔身，你为神骨，是晚辈唐突了。”他又不解道：“神女你不是仙逝已久吗？可晚辈见你神魂完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与她跌落戮仙台，是如何活下来的？她在哪儿？”

　　神女浅笑了下，不远处的藤蔓突然延伸缠绕，在她身后结成一个秋千。
　　她坐在秋千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有些局促的小后生。

　　“太虚古龙曾受我恩泽庇护，其身上有同我一样的穿越时空之能，兴许是感受到了我的一丝气息，在你们即将被吞噬之际，他牺牲自己将你们送回十万年前来找我。”

　　“十万年前…！”封阳觉得如梦似幻，“原来如此。”
　　他问道：“那她呢？她在何处？”

　　“她无恙，我的一丝神魂替她抗下关键一击，保住了性命，只是同一个时空容不得我们同时存在，势弱的一方会影响，因而现下她只能陷入昏迷。”

　　“神女大人，你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神女一挥手，封阳瞬间被传送至一方暗室。
　　暗室中烛火幽幽，末栀正躺在一块寒冰所筑的床上，周身被结界保护。

　　神女解释道：“这是青女所赠的万年冰床，能够压制她体内沸腾的戾气，修补元神损伤。”

　　封阳的手隔着结界抚上她，再看看神女，她们二人果真长得一般无二，都是世间难有的清丽之姿，只是一个有着上古神祇强大的气场，一个虚弱苍白。

　　“你好像并不惊讶。”她道。

　　封阳坦言：“原本只是猜测。我发现了某些端倪，可事关重大，我不敢妄言。上古诸神接连陨落殆尽，无人知晓混沌神女的一切…”
　　他回想方才神女说的话，突然反应过来，便像看见了希望一般，迫不及待地问道：“神女你也知道末栀体内的戾气，但我们不明白她哪来如此深重庞大的戾气？为何？”

　　话音刚落，暗室便陷入一片黑暗，渐渐地，星星点点汇聚，浓重的画面突然呈现在他面前：
　　神魔两军相接，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杀声。刀剑相交，火星四溅，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鲜血的飞溅。战士在战场上如猛兽般撕咬着对方，他们的眼中只有敌人，只有眼前的生死搏杀。鲜血染红了大地……
　　对此场景，封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从千岁起他便杀伐果断，在鲜血的浸泡下活着。
　　但作为旁观者，他第一次感到战争似乎确实残忍。

　　画面变了样子：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远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奇迹的发生。他们的嘴唇干裂，头发凌乱，眼神空洞而迷茫。不远处，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他们的小手紧紧抓着几根干枯的草茎，放在嘴里嚼着，试图从中获取一丝丝的汁液。他们的脸上满是灰尘，小嘴干裂……
　　是一场饥荒的地狱。

　　封阳还未回过神来，场景又一变：
　　在一片荒野深处，有一处被遗忘的乱葬岗，那里埋葬着无数无名的尸骨。夜深人静之时，乱葬岗上亮起一盏盏幽绿的鬼火，鬼火在风中摇曳，仿佛是冤魂们的眼睛，闪烁着对生前遭遇的无尽怨恨。哀嚎声从乱葬岗中传出，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凄惨的挽歌……
　　那些冤魂或许是因为被冤杀、或许是因为战乱而死，他们的灵魂无法得到安宁，只能在这片荒野中徘徊，诉说着他们的冤屈。

　　随着画面一转，只见：
　　一只虎妖站在熊妖的尸体旁，发出一声胜利的长啸。它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妖兽，仿佛在警告它们不要轻易挑战自己的权威。狼妖和狐妖也停下了手中的攻击，它们警惕地盯着虎妖，不敢轻易靠近。
　　山谷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空气中充满了死亡的气息。一场混战最终以虎妖的胜利告终，但它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身上多处受伤，鲜血不断流淌……

　　幻境终了。
　　封阳回到现实，烛火再次亮起，他心中五味陈杂，大概有些明白神女的意图了。

　　神女道：“五界，人、妖、神、魔、鬼，战争、饥饿、怨愤、野心、嫉妒……都会产生戾气。自鸿蒙初开，万物生灵智，世间已经积攒了太多戾气，要是不清除必将把五界带如炼狱。”
　　她接着道：“我打算献祭化世后，保有一丝残魂游荡于五界中先修补数万年，同时吸收五界的戾气并加以禁锢，将其囚禁在我的元神里，之后再想办法消除，为我所爱的世间续命。”

　　说完，神女看向沉睡的末栀，淡如霜雪的脸上多了几分歉疚：“我是她，而她不完全是我。人世万年轮回，她比我多了一份凡心，却连累那份凡心同我一道承担责任…终究是我对不住她。”

　　封阳问道：“我入世历劫，你陪我三世，又是为何？”

　　神女很坦然：“你乃神族十万年后的佼佼者，征战数万年，杀戮甚重，长此以往必遭反噬。于是我一直等着你，与你一道轮回，吸收你杀戮的戾气。”

　　“竟是这样…”
　　他只知道混沌神女以身献祭化世的壮举，根本不知神女还拼尽一丝残魂、忍受无边孤寂，吸收五界戾气，以残缺的元神加以禁锢…
　　他不知道，五界也不知道。
　　为什么那么好的神女偏偏要承担最可怜的命运？

　　封阳心中难受至极，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她是神女混沌，不是宿弦也不是末栀，她圣洁得叫人不敢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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