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蛊虫
昭月皇城,东门的港口。
望月楼上传来的箫音补齐了断断续续的上阙,质朴的埙音在这首全新的曲音里反倒是为那箫声作了伴声的陪衬。
但即使如此,河面上祭司大人的吹奏也未曾停下,曲调自然而然,随着望月楼的箫声进入了下阙中。
岸上的云镶愣神道:“乐……乐娘子,你做下阙时,有想过让祭司大人的埙音给你做陪衬吗?”
姚知乐摇头道:“没想过,也不敢想。”
云镶藏在声音里的紧张更加明显了,道:“那……那你们觉得,祭司大人会……会给现在的陛下或先帝做伴奏吗?”
秦修远面色淡然,眼神却有些呆滞,道:“以祭司大人的脾性,似乎也不会。”
生为土生土长的昭月人,他们天生就对那位开国始君有着莫大的敬意,不然也不会对始君陛下的圣谕言听计从,即使程甜甜只是个郡主、是位女子,只要开国玉玺在她手,他们都会承认她的帝位。
姚知乐喃喃道:“莫非那位宁公子,其实是……”
未能道出口的猜测,让云镶恨不能原地蹲下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毕竟这世上再没有哪件事,比带着自己最为尊崇之人去挖对方的陵墓更叫人羞愧难当了。
云镶哀嚎一声,将脸埋进手心道:“我怎么就带那位去挖皇陵了呢?那位该怎么想啊,九泉之下列祖列宗得点着我名字大骂不孝了。”
姚知乐安慰道:“其实还好,毕竟那位不怎介意外来者去挖他的陵墓。这事对那位来说,可能还没你毫无礼仪在出门前灌下两大杯茶水来的印象深刻。”
云镶满脸丧气道:“多谢你的安慰,这会儿我更难受了。”
姚知乐轻叹一口气,看向秦修远道:“贤王殿下,我们要不要再去正式拜访一下那位?”
秦修远苦笑一声道:“本王……不敢,虽然那位一直都很平易近人,但是这次夺位之争本王和陛下都算计了他,以那位的心计想必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本王哪还有什么脸面去面见了。”
云镶跟着摇头摆手道:“别看我,千万别看我,我也不敢。”
这两人都不去,那姚知乐自然也不好冒然前去打搅,联想到这几日待那位的不周之处,其实她也是不太敢的。罢了,改日备上厚礼,再登门拜会好了。
……
随着船只驶出港口,上空的黑云也渐渐压了下来,高空的风奏响了木楼檐角下吊挂的铜铃。而那位祭司的离去,仿佛也带走了这座皇城内夏日留下的最后一丝温热。
此时此刻,望月楼上。
刚奏完最后一个音,宁初所有的视线便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挡住,掌心的温热渐渐驱走被冷风贴面的凉意,让他生出种自己正闭着眼在塌上舒服小憩的错觉。
宁初道:“怎么了。”
他以为安肆这是对他隐瞒始君身份进行的某个小报复,刚欲解释一二,便听闻安肆道:“宁初,你为什么这么怕船。”
宁初道:“很明显么?”
安肆道:“太明显了,你要照着镜子看看自己现在脸有多白么。”
眼前的视线被遮挡,身体其他感官的灵敏度瞬间上升,宁初能清楚的感觉到后方温热宽厚的身体慢慢贴近后背,没一会儿,前边的窗户便被安肆轻轻关上了。
宁初颇为谨慎的舒缓出一口热气,道:“没事,现在好多了,真的。”
只这一小会儿,怕是连两边耳朵尖的面色都格外红润。宁初内心不由默念道,静心,静心……
安肆道:“宁初。”
他突然移步至宁初面前,宁初只能顺着他手里的力道退后几步双手抵在桌边,轻轻回道:“嗯。”
四周十分安静,宁初甚至能听见对方的吸气声和喉咙吞咽的声音,他眼睫扫了扫对方掌心,问道:“唤我何事?怎么不说话。”
安肆神情严肃,语气认真道:“我刚刚有一个发现。”
宁初道:“什么发现?”
安肆道:“我怕我说出来,你会打我。”
宁初笑道:“说说看,我自认脾性还算不错。”
安肆沉默片刻,吸了口气道:“我发现你眼睛被我挡住的模样好看极了,就这种被禁锢住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
还未等他说完,宁初微微动了动鼻翼闻到些异样,语气三分关切七分询问的道:“血腥味,你该不会——流鼻血了?”
眼前的遮挡被人迅速移开,忽然获得的刺亮光线却叫人有些睁不开眼,宁初只听闻屋内一阵叮铃哐啷的响动,再睁眼时,面前早没了安肆的影子。
始作俑者的两边嘴角不受控制向上扬起,小计谋得逞的快意浸满心头,但一想到安肆对他过往无半点兴趣,内心又有些小小的失落。或许这点儿小事,对一千多年前的至尊来说并不算什么吧。
……
随着祭司大人的离开,凛冽的寒风在皇城内肆虐了一整个白天,气温骤然下跌到一个天寒地拆的程度,唯有建在地下的“幽”字诏狱还保留一点儿昨日的暖意。
戴夫子行了好一段路,才在最里面的房间寻到那位世子殿下。
见来者并非狱卒,世子缓缓松了一口气道:“戴先生,是你啊。”
戴为熙点头道:“殿下受苦了。”说着,他示意身后的侍人将关押世子的牢门打开,可口的饭菜也被放置在不远处的木桌上。
世子露出一个略有嘲意的笑,道:“还是先生的面子大,祭司都只是流放东洲,不会轮到我这里,就是死罪一条吧。那些上位者明明是人的帝王,却被一个区区祭司用鬼神之说吓唬了几百年,这帝王的位置如今换我来坐一坐,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对此,戴为熙不做表态,只是道:“世子殿下慎言,请先用饭食,用完后臣送您回封地。”
世子敛了笑意,道:“皇后……太后娘娘出面了?呵,这种时候她跑出来凑什么热闹,还是那么拎不清事。”
戴为熙道:“太后娘娘毕竟是您的生母,母亲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
世子冷脸道:“可不是嘛,如果她不爱自己的孩子,就不会把我那好弟弟送到淮南去,只留下一个次等货给郡主做挡箭牌了。”
戴为熙蹙眉道:“殿下,您不该对自己的生母有这么大的怨恨,毕竟她对您是有生养之恩的。”
世子嗤笑道:“戴为熙!戴夫子!!戴圣人!!!世人称呼您为圣人,您倒还真拿乔起这个身份,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啊。难道没有人当您面说过,你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说教、评判,这么喜欢否定别人是不是因为这样就能显得您特优越,嗯?”
戴为熙道:“臣没有这么想,道理便是如此。”
世子道:“道理?那如果道理说您今日就该死,您是不是还得寻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在梁上!疼没挨在你身上你当然不知道什么感觉,道理说出来自然轻松,一句话而已,谁还没长一张能说话的嘴!”
戴为熙视线微垂道:“殿下在气头上,臣就不与您多说了。请先用餐,饭菜该凉了。”
世子怒道:“滚出去!看见你就吃不下饭。”
静谧的室内很快就只剩下了世子一个人,他像是要跟这些世家的老旧规矩作对一样,毫无礼仪的将桌上的饭菜反反复复翻了个遍,但最终还是耐不住饿意,挑剔的夹了块红肉。
“奉劝世子殿下还是不要吃下去为好。”
室内忽然响起一个低沉又带着几分玩味的声音,它如此告诫道。
世子很快就想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带着几分怒意道:“饭菜有毒?!”
他寻着声音的源处看向光线昏暗不明的墙角,那里立着一个身形颇高的人影。只见那人微微侧首,慵懒的靠在墙边,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自始至终竟没被一人发现。
世子微微眯眼道:“安公子,你是如何进来的,又有何贵干。”
安肆悠悠道:“世子殿下不妨作个大胆的猜想,诏狱守卫森严,十步之内必有一人值岗,皆是玄级高手。如此戒备之处,或许只有你口中懂得鬼神之说的人才能进来。”
世子冷笑一声,道:“荒谬。”
安肆轻叹一口气,忽而又笑道:“看来世子殿下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十年前在太玄宗内,我们还有过一段十分要好的同窗关系。”
世子满脸写着不信,质疑道:“十年前?我不过是在云间寺修养了几年而已,哪有过什么同窗,安公子莫不是认错了人。”
端详那世子面上神情,不像是装疯卖傻,倒是真当自己在云间寺待过一段时间。若不是安肆肯定对方就是那个“鱼头拨浪鼓”,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如此想来,或许是太玄宗自有一套玄妙的秘法应对归于尘世之人。
安肆缓缓行至桌前坐下,毫不在意的夹起一块带着剧毒的排骨放进嘴里,不怎满意的评价道:“肉做老了,还好我这几年厨艺精进,不然某人肯定吃不惯这边的饭食。嗯……至于我有没有认错人,世子看看自己胸前有没有一块红色印章的图案,不就知道了。”
世子沉下脸道:“安公子如何知晓的这个图案,它是怎么来的?”
安肆玩味的笑道:“那是少年时期,世子殿下同我友情的见证啊。”
世子一脸“你在乱七八糟说什么鬼话”的表情,他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清楚,别说现在,就是少年时期都不可能跟什么人交心,更何况是在胸前落下这么一个洗都洗不掉的诡异印章。
安肆将一小块红肉丢给不远处藏在角落里的一只老鼠,那老鼠只食了一小口,便在二人的注视下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顿时,世子看向吃了一整块排骨的安肆,眼底的谨慎和惧意更明显了。
安肆道:“殿下想活着么?”
世子道:“谁不想活着。”
安肆道:“那些非皇城的巫氏,殿下可知他们效忠于谁?”
世子道:“自然是和皇城的巫氏一样,效忠于祭司大人。”
安肆轻笑一声,道:“殿下不说实话,您不会真的以为,躲过这次饭食就万事大吉了吧。昭月宗室内可供选择的孩子那么多,世子想不想知道祭司为何是选择了你来继位。”
还未等世子开口,安肆率先帮他回答了,语气悠长道:“因为世子殿下好控制啊,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蛊虫,才是最放心的,不是么。”
说着,他用筷子轻点世子的手背,顿时一坨不可明状的物体在手背皮肉之下鼓动起来。
这一幕发生的事情远超世子往日所见,他惊恐的叫着将手往外甩,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包裹在皮肉下的诡异之物甩走似的,“什么鬼东西?!弄走它,快给我弄走它!听见没有!!!”
室内唯二的活人像是完全感受不到世子殿下的害怕似的,一脸揶揄看着面前一幕,闲暇时还悠哉悠哉的品了一口小酒,但很快又被这劣质的酒糟赶走了所有兴致。
此时的世子终于意识到了二人间的上下之分,忙不迭抓住安肆一片衣摆,恳求道:“安公子!安公子我们十年前不是同窗好友么?你帮帮我,帮我把这个东西弄出来,你要什么本世子都给你!”
安肆慢悠悠转着手里的杯盏,替他解释道:“世子殿下,不是我不帮你取,而是这蛊虫实在棘手啊。那祭司用心险恶,为方便夺位之后控制新帝,数年前就已在你体内种下这么一个东西。岁月久远,这蛊虫在你体内诞卵繁衍了好些日子,就算这一只取出来,体内的其他千千万万只,又怎么取得尽呢?”
世子急得额角青筋暴起,道:“你有办法,一定有办法的,安公子神通广大,这点蛊虫定然不在话下!”
安肆微笑道:“世子殿下说得对,我当然有办法。”
世子道:“那你快!对了!那些外地的巫氏,那些人都是岭南过来的,他们表面上为祭司做事,实则效忠于岭南一个叫观南居的地方。”
安肆用指尖摩挲着下巴道:“观南居?巫氏顶着祭司的名号为他人做事,那位祭司大人不可能一点儿都不知情,还是说——她本就不想管。”
这时,蛊虫将世子手背的皮肉撑得快要爆出来了,世子一脸痛苦的哀求道:“你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快帮我把这鬼虫子取出来,要破了,快裂开了!!那婆娘祭司的位子上待了那么久,指不定早就想借这个时机把那些不听话的人铲除了。”
安肆点头道:“也有理。”
说完,他拾起桌上的一根竹筷在世子胸前轻轻一点,秦晟只觉胸口有红色印章的那处生出一股灼热的火流,自上而下在全身流窜了遍。不止手背上的蛊虫,就连数年来身体里那透骨的寒意都散了个一干二净。
世子浑身被汗水浸透,瘫坐在地面上震惊的看着安肆道:“你……安公子,你真会那些鬼神之术?”
安肆起身,慵懒的伸了个懒腰后,颇为神秘的笑道:“会的不多,勉强够用。殿下与其担心这个,倒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对付那个在饭菜里下毒的人。当然,为了感谢殿下告知我的这些事,我会帮你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的。”
闻言,世子想到了什么法子似的,露出一个阴鸷的笑。
他刚欲开口,然而抬眸的瞬间,眼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自始至终四周的烛火都未曾晃动一下,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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