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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初照人(2)
东境仙宫入夜后十分安静,有一种独属于仙界的清幽。但是仙宫灯火澄明,加上正逢满月,月光皎洁夺目,所以虽然安静,并不昏暗,偶尔还会起一阵夜风。
祈福走在前往禹岁宫的路上,一副愁容的样子,见到哪个仙侍问好都是乜一眼,不然就是理也不理。她往常也是这个样子,一众仙侍见怪不怪。
祈福走得很急,一路风风火火,几阵夜风吹在她身上,她都丝毫没有感觉。
此时此刻,她只想快点解开自己心里的疑问。她刚才放江夜走得太早了,如今她要找江夜当面对质。
祈福心想:我必须好好问一问,他到底是个什么缘由什么态度。
路边几颗茂密大树和几颗开着花的数被夜风吹落了叶与花,洋洋洒洒落了一地,不一会又被吹走,风越来越冷了。
飞阁流丹高墙之下,只一个贵容仙卿独行于月间,影子被月亮拉长,又拉短。
祈福感觉心情很古怪,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再回到禹岁宫,夜就已经过半了。
夜里的一切都很寂静,交谈声少,脚步声也少。禹岁宫一直灵气丰泽,又是一直供着尊神,夜间的寂静增加了它的清肃,使人觉得这个地方只能是规矩森严不苟言笑,容不下任何欢声笑语和世间柔情的。
江夜再步入禹岁宫时,直觉宋醉不可能会回自己的寝殿,所以朝着原本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下,转了身,又回到偏殿了。
影子打了个圈,月色照得满地朦胧。
深更时分,夜色实在是太重了,门口守着准备换灯盏的仙侍依靠着墙根打盹,这么晚还在来来往往的仙侍也多是困得上下眼皮难舍难分,交谈很少,声音很少。
江夜的脚步声惊醒了门口打盹的仙侍,旋即他冲受了惊吓的仙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退下,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估计是江夜走的那段时间里,宋醉又制了些药物,使得如今偏殿内,药物的清香比他走时浓郁了许多,甚至盖过了熏香的味道。
这时候所有人都合该入睡了,所以殿内的灯烛也没留几盏,除了殿中央留了几盏,余下的就是上阳和莫白床头的两盏孤灯。灯盏旁放着江夜之前从藕花池摘取的几株藕花,摇曳的灯光之下,显得有些动容。
偏殿的光比江夜方才出去的时候暗了一些,味道变了很多,但是药味不苦。此时宋醉趴在上阳的床边,穿着那身并不别致的素罗衫,一动也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夜风徐徐吹了进来,宋醉身旁的烛光忽明忽暗,江夜走到宋醉身旁,方才确定,宋醉是趴在上阳床边就睡着了。离得近了,看得清楚了,看的时间久了,江夜发觉,其实宋醉的身子是有些单薄的,或者说,是和他相较的话,是略显单薄的。可是明明这人比他长了那么多岁。
夜风打过窗又吹了一阵,吹散了殿内药材的清香味,也似乎是吹乱了什么东西。
今夜的一切都显得和谐无方,似乎连他来时的路上吹起的凉风都是缱绻的。
江夜蹲下身来,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宋醉。
宋醉曲着一只手臂,手臂搭着床榻的边沿,额头靠在手臂上,头微微歪着,一小半的脸被遮盖住了。他枕的是左手,他唇上那颗痣长在下唇的右侧,但是他这个睡姿,江夜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唇上的那颗痣的。
此时宋醉面露疲态,想也知道,他连续几日辗转病区,殚精竭虑,又是担心病人又是挂念上阳与莫白,同时还要兼顾昭合瘟疫的原因,身子已经疲倦了,才会靠在上阳床边就睡着了。不过这个姿势看起来,也好像是他太过担心上阳,所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江夜盯着宋醉看的时间太长了,还是殿内的药味熏香被风吹得太散太乱了,江夜情不自禁又附身靠近了宋醉几分。他动作很轻,甚至连衣衫之间的摩擦声音都没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正当江夜在心里想着宋醉这模样真是好看时,他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抬手抚上了宋醉的脸庞。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这种感受似乎来自心底,又似乎来自手中的温度与触感。
宋醉什么都没披,穿着白日的衣衫睡了这么久,断然是有些冷的。但是他的脸……很软,即使没有多少肉在脸上,也依旧很柔软。
江夜目光又是柔和又是贪婪,看着宋醉的眉,宋醉闭上的双眼,宋醉的鼻子,然后视线向下,最终落在了他的唇上。
宋醉这时候疲劳过度,又稍稍吹了风受了冷,唇的颜色其实并不红,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苍白,但就是他唇上的那颗痣,实在是……
江夜斟酌了一下措辞。
实在是太淡薄了。淡薄到普天之下,好像就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了,也再也等不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了。那就像是一缕药香,从几百年前南山南时,留存至现在,因为太多恬淡,以至于到现在才被察觉意识到。
就像他无意识留存的那一块方帕,明明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却执着地留到了现在。
江夜又附身向前,伸出另一只手,缓缓地轻轻地,使拇指触碰到了那颗痣。
这颗痣仿佛魂牵梦萦处一抹不知名的花香一样,自西洲过后,到北冥重逢,江夜总是会时不时想起来。好几次,他忽然想起宋醉这个人的时候,都会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宋醉唇上痣的样子。如今,这颗痣就在他的眼前、他的手中,之前所有的回想构成的扑朔迷离的一切,层层迷雾,好像被夜风吹散了。他那么多迷惑不解的瞬间与情绪,终于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时刻被解答了。
这个答案是那样地轻,来的又如此迅猛。
我心跳好快。
江夜想。
他眼中流露出不舍。如同他每一次看到圆满如轮的月,都会想到这轮月过了今天就会再度变成残月一样,再不复此时的皎洁与清明。
那好像是一种可惜。
可是他江夜会为什么惋惜?
“我是不是喜欢他?”江夜忽然想。
他收回手,眼神有些复杂,好像一种难以言喻的隐忍。
江夜抬首望向窗外月色,庭树立于月色之下,树梢波动,牵引出层层薄雾。不多时,他的视线又重新回到熟睡的宋醉身上。他一只手随意搭放在床沿,无意识地敲碰了下,随后,他抬手解下自己的面具,轻轻地、慢慢地,附身向宋醉靠拢。
最后,他在宋醉的发间落了一个很轻但很长的吻。
他心跳依旧很快,不过借着亲吻这个动作,向身子有些凉的宋醉靠拢许多后,也就好很多了。
末了,江夜抬手轻抚宋醉的长发,一寸一寸地离开,视线再一次落在宋醉的面庞上。
这个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尚未加冠稚气未脱的仙君一样,只是眼神深沉一些。他同天下所有有情之人一样,为自己的心上之人而动情。
忽然,宋醉身子动了一下,微弱的动静像是蜷缩,当是怕冷。但是挨不住江夜做贼心虚,他心跳忽然就漏了一拍,然后四肢变得僵硬,不知道该做什么,心里既希望宋醉能醒过来,又害怕宋醉真的醒过来。
宋醉并没有醒过来,刚刚那一下真的就是因为怕冷。
江夜收回手戴好面具,起身准备去传仙侍过来,把宋醉送回另外一个空置的寝殿睡。
因为方才那漫长的注视和小心翼翼的吻发,江夜投入了太多的注意,以至于他根本没察觉,其实后来祈福又跟了上来,而祈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江夜拿下面具亲吻宋醉发丝的样子。
祈福站得很远,而且过来也没有让仙侍跟着,她此时一个人,站在禹岁宫的某一隐秘的长廊处,呆呆地注视着禹岁宫偏殿里发生的一切,错愕而难以置信。
宋离人是睡着的吧?
祈福心想。
应该是睡着的,不然怎么可能江如故还需要用禁术去操纵他。
莫不是操纵术已经成了?
祈福既无助又懊恼地闭上眼。
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三界之中,比宋醉技艺高超的药师数不胜数,南华有莫白,还有东境的贺枝,哪一位不是名声在外,还有西洲的余氏一族药师,也是赫赫有名,闻名遐迩,怎么就闲来无事,非要去找一个籍籍无名的宋醉做自己的药师?如今看来,不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还有江夜方才没有说完的话。东境显然是不想管昭合这个瘟疫了,一来无从根治,二来既然都知道它是和天虞山有关,但还可以借此抨击北冥一番,准备在冥界一事过去数十年之后再杀一杀北冥残缺的戾气。既然东境都不想管了,江夜跑前跑后也不见怎么出手,他心里估计也是偏向任由昭合一带的人自生自灭的,但是他既然同意东境大帝的态度,心中既已漠然置之,那干什么还要跑前跑后?
不就是因为宋醉在昭合一带,寸步不离吗?
最后,祈福所有的情绪都转变成了愠恼。
她看着江夜走出来传仙侍进去照顾里面的两个病人,然后自己再进去,再出来时,就是抱着熟睡的宋醉两个人一起了。
她忽然怔住了,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前去质问江夜,还是该离开,总之她没由来的担心,也不知道在担心什么。直到她看到江夜把宋醉送进了另一处寝殿后,自己又回了自己的寝殿后,她才松了口气,然后满心疑虑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把宋醉送回寝殿的江夜。
江夜手上还残留着一丝宋醉身体的余温。
他的双手揉搓了下,像是害怕手上的温度与残留的感受就这么被风吹没有了,被自己忘记了一样。
江夜越过屏风走到床榻前,香炉中的迦南丝丝冒着香气,有一点香甜,也很沉稳安宁。
江夜回想起自己刚才的那个吻,遗憾了下没有落在宋醉的面庞上,抬起手,想触碰一下刚刚触碰过宋醉发丝的唇。结果可想而知,他自己是碰到了自己面具。
这副面具精美,不论是取材还是做工,雕刻亦或嵌珠化色,都是一等一的。但是面具是面具,冰凉而没有温度,不管佩戴多久,都无法成为一个人真正的一部分。
江夜忽然想起宋醉在楼梯上说的话。
承认自己做错了事有那么难吗?宋醉当时是这么说的。
宋醉本是在说曹家那两兄弟,但是江夜无可避免地感同身受。
“有。”江夜心想。
夜风终于静了下来。
直面自己的错误,有时候比直面自己的疤痕还有艰难。那是一种,清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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