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这次程华弌回来了，就再也没有走了。程华弌一直在重振程家，继续跑商，搞生意，做买卖。又过几年，家里慢慢富裕了起来，又添置了不少奢侈物件。

　　只是，要让程家回到几十年前的辉煌阔气，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程华弌已经老了，他已经跑不了多久商，而且，最近他感觉到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

　　索性把程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程潇潇的儿子们接替着，让年轻的一辈去走，去冲，去闯，看他们又能开辟什么样的道路。他一有空，就牵着宋懿涵的手上街买菜、看戏，或者是就在路边跟着一群老头下棋。

　　路过城南小巷子的时候，宋懿涵的脚步顿了顿，早些年，他的大脑就有了点问题，记性越来越不好，精神也越来越不足。

　　只是下意识朝某个偏僻的街道处望过去，觉得看到那被水泥封住的墙壁，无端哀伤。

　　买完菜，回到院子后，他就坐在门口一直闷闷不乐。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要去找一个人。

　　那个人去哪里了呢？

　　他想了想，觉得要去城南的小巷子。今天他跟着程华弌上街买菜的时候，他就觉得那地儿，很熟悉。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现一个场景，程华弌的人在后面追，老头子拉着他的手在前面跑。

　　桥上闹得鸡飞狗跳，地摊摊的老板瞧着一地狼藉破口大骂，然后他们跑到了买古董摊前。老头子蹲下身，把一个帽子盖在他连上，把紫色水晶佛珠。

　　老头子带着假胡子，抽着旱烟，拽得跟别人欠他二百五十万似的。

　　宋懿涵听见自己出声，跟着老头演戏道：“老板，这串佛珠，还挺好看。”

　　地摊老板不理他，细长的烟杆伸过来敲打他的手：“要买？你这个小娃子，有钱吗？我给你说，这可不是普通店铺的手链，这可是古董。”

　　宋懿涵屁颠颠地笑，兴致勃勃地拿着那串佛珠左看看又看看：“好好好。”

　　地摊老板觑他：“好个屁，什么都不懂，走开走开！”

　　身后的黑衣人从宋懿涵身后跑过，竟然没有发现他们俩，宋懿涵心想他们可真笨。谁料到程华弌突然出现在他身边，拿走他手中那串紫色水晶佛珠。

　　他瞧好了，看都不看宋懿涵一眼，询问：“老板，多少钱？”

　　地摊老板：“五万。”

　　宋懿涵不出声，心里只犯嘀咕，这随口一说的价钱，谁掏钱谁就是大傻叉！

　　程华弌瞧了瞧这手里的佛珠，不说话，从裤兜里面掏出钱来，一沓接着一沓，一晃眼都有好几沓了。

　　眼看着地上的钱越来越多，都快堆成一座小山。

　　“等等！够了！”地摊老板制止道，“五万！不是五十万！”

　　程华弌说：“那不行。”

　　他还在从裤兜里面掏钱，跟个败家子一样，那裤兜跟个无底洞一样，一掏一大把，一掏一大把。

　　地摊老板看着一地的钱，也不阻止了，瞧着面前这个有钱的阔佬，乐呵呵道：“你看我这摊上还有没有你看得上的值钱物件，拿去吧！”

　　程华弌就突然间抓住了宋懿涵的手，跟他老板说：“老板，那我要这个。”

　　宋懿涵甩开程华弌的手，吼道：“你疯了啊，干嘛抓我，放手！”

　　程华弌不管他如何挣扎如何骂他，拉着拽着他的胳膊肘就走。宋懿涵推搡着，险些一个大跟头摔倒在地，抬起头一看，他看见那地摊老板已经坐下，悠闲地抽旱烟。

　　“爷爷……”他喊道。

　　宋余昭抬起头看他，装不认识他，招手让他赶紧走。无论他这么叫喊，宋余昭就是不听，不知道那烟有什么好抽的，烟丝都抽没了还在抽。

　　宋懿涵觉得有些难受：“我爷爷不要我了。”

　　程华弌道：“他没有不要你。”

　　宋懿涵又道：“他把我卖了。”

　　程华弌跟他道：“谁叫你一天到处乱跑，早就被人卖了。”

　　宋懿涵陡然间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被程华弌从人贩子的手中买走了，还签字画了押，红字黑字，他抵不了赖。

　　宋懿涵更难受了。

　　宋懿涵道：“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我的爷爷。”

　　程华弌叹了口气：“懿涵，不用回去了，你找不到他了。”

　　宋懿涵无端感到恐慌，转过头一看，那角落哪还有宋余昭的身影，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连着地上的地摊摊，也都不见了踪影。

　　“爷爷……”

　　他做梦在喊，醒着也在喊，早已经分不清是梦境虚幻还是真实存在。

　　宋懿涵梦醒时分早已经泪流满面，冷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让他止不住地哆嗦。这场梦实在是让他揪心极了，很多时间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到程华弌说那句：“懿涵，不要回去了，你找不到他了。”

　　为什么他就找不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在想这件事。醒着时候在想，睡着的时候也在想，想得脑袋一阵阵抽痛，想得他脑袋忍不住抽搐呕吐。

　　他没告诉过程华弌这件事，就连面对程潇潇，也只字未提。

　　他想起了他的卖身契，就私下去找了程潇潇，程潇潇起初很惊讶，宋懿涵在监狱被堀川斋折磨的那段时间，精神方面早就出现了问题。

　　他常常会问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大多都是混淆了程华弌和那个日本男人。

　　但是卖身契，这实在是太久远的事情了。

　　连她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程潇潇望着他，没说实话：“懿涵，那只是一个梦，你怎么会是买来的呢，你从小就在程家啊。”

　　宋懿涵愣了愣，然后说：“是吗？”他顿了顿，“那，为什么我不姓程，姓宋？”

　　“懿涵……”程潇潇试探性的问他，“你做了个什么梦，跟潇潇姐唠唠。”

　　“我梦见一个老头，他说他叫宋余昭。”

　　程潇潇眼泪止不住，小声啜泣道：“宋余昭吗……”

　　宋懿涵问她：“宋余昭怎么了？”

　　程潇潇摇摇头，自顾自地道：“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明明不认识，为什么要哭？还哭得这么伤心？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程潇潇也没有说什么，坐在亭子下，望着宋懿涵远去的背影，低头抹眼泪。

　　他从小花园走到鱼塘，就看见程华弌给花浇水，瞧见了他，打了声招呼就走了过来。医生站在一边，看上去两人已经交谈了很久的样子。

　　宋懿涵走过去，打了声招呼，然后说：“老爷，我要走了。”

　　程华弌对他笑了笑，然后说：“走哪里去，我陪你。”

　　宋懿涵摇摇头，说：“我要去找一个叫宋余昭的人，我找不到他了。”

　　“……”程华弌沉默了一会儿，跟程潇潇一样，试探性地问他，“宋余昭是谁？”

　　宋懿涵道：“……”

　　他回答不上来。

　　宋余昭这个人，除了他记得，所有人都不记得。

　　他有点不开心，郁闷极了，对程华弌说道：“我不知道……”

　　说完，宋懿涵就从程华弌的身边走过，走了很远很远，在拐角处转了个头，医生正说着什么。

　　宋懿涵总觉得，程华弌的脸色不太好看。

　　然后摇摇头。

　　那天晚上睡觉了，他又做了一模一样的怪梦。

　　宋余昭在怪他，把他给忘了。

　　半夜从梦中惊醒过来，稀里哗啦地哭，睡在房间外的程华弌听见动静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去找宋余昭——！我要去找宋余昭——！”

　　程华弌就把他抱在怀里。

　　他说：“天亮就去找。”

　　程华弌语无伦次地安抚半天，最后终于说漏了嘴。

　　宋余昭不是他胡思乱想出来的，是真有这个人。

　　程潇潇从医生那边听到点风声，知道宋懿涵有慢慢恢复记忆，早早地跑在宋懿涵所在的院子。宋懿涵就问她：“潇潇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程潇潇就哭，说：“懿涵，当年那事你别怪程华弌，你别怪他！”

　　答非所问，把宋懿涵都弄糊涂了。

　　他说：“潇潇姐，你在说什么？”

　　“懿涵，这么多年过去了，华弌他心里也苦啊……”程潇潇握着宋懿涵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当年他逼着你做了你不愿意的事，你不要怪他，他不是汉奸，不是走狗你不要怪他——”

　　她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自己的脸，无声哭泣。

　　程华弌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他还没有想起那么多，不要再刺激他了。”

　　程潇潇就没有说了。

　　宋懿涵去了城南的小巷子，这块地皮就早在程华弌跑商存够了资金，就买下了，还是老屋子，破破旧旧，只不过一直用围墙封存着，跟外面的闹市区隔绝开来。程华弌抿着唇盯着他看。他在门口张望，可找不到进去的路。

　　发现一堵墙，墙面坑坑洼洼，看上去有些年头。

　　他把杂物垃圾都弄到一旁，伸手去推。

　　没动静。宋懿涵回过头，埋怨程华弌带了那么多下人，居然不来帮他。

　　程华弌招呼了几个年轻气壮的男人，说：“把墙，拆了。”

　　墙面轰隆倒地。

　　墙面另一边，是尘封十几年的屋子，院里还有一把老式的太师椅。

　　宋懿涵看到那屋子第一眼，就心酸了，心里难受得厉害。

　　他走过去。

　　程华弌拉住他的手，看着他，也不说话。

　　宋懿涵回过头望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之后，程华弌握住他的手，声音低哑，带有恳求的语气：“懿涵，我求你，你别离开我行不行。你要是离开了，我真的就撑不住了……”

　　他们的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实在扛不住再一次的打击。

　　但是宋懿涵摇摇头：“老爷，放我进去吧。”

　　程华弌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听完他的话，没有开口，也没有松手。

　　宋懿涵说：“老爷，我不会久待，你就在此处等我。”

　　程华弌没有动。

　　宋懿涵就扯开他的手，从那堵破墙走进去。进屋，回过头。

　　程华弌垂直手，站在一旁，眼神近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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