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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
七月中旬,乐游山池塘的大鲤鱼都上了年纪,再没有飞跃出水面衔起莲花的精力。
好似整个乐游山都在渐渐变老一样。
张翠微下巴满是青色胡茬,李孤阳拎着他的衣领到试剑场的乐游石刻前。
人声鼎沸的人群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倒是已经决定入剑锋的外门弟子,眼见入内门的期限将至,生怕出什么幺蛾子。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幺蛾子,这就来了。
他们那个见到弟子衣衫不整恨不能替他们抚平的二师兄憔悴又不修边幅地站在最前方,嗫嚅再三,终究没有说。
韩香絮看着心疼,却见孤阳长老冷冷一哼,没有理会自己徒弟径直离开了。
试剑场前集合了一群弟子,这样收场,还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是年事已高的赵老头子出面,说道:“明日中元,八月你们办入内门的典礼,我老头子厚颜有一节未来得及讲,如今恰到时候的课。”
陈昏三人和赵老头子的打交道最多,还算交好,他们最先应声,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
赵老头子:“中元夜,先圣碑前。”
于是第二日,就见一水的乐游弟子身着白衣染墨的弟子服饰,恭谨从静山脚下往上攀爬,于先圣碑前拜谒之时,还不忘整肃衣冠。
以往叮嘱他们记得换衣服都马虎大意记不住,这回很是难得。
赵老头子早早便来,跪坐蒲团之上,眼神欣慰地看向流水一样的弟子们。
“十年方有一树成,五年旱,五年涝,星火旦夕。”
静山的先圣碑临一座高岸断崖,崖底不深,湍湍流水争先,乐游弟子们几年前还常常在水边嬉闹,赤膊大袖挽上,闹得太大引来了师长,又要被罚抄书。
十遍一百遍,一起罚的时候就不叫处罚了,反而成了乐趣。
但今夜不是个缅怀过往欢乐的好时候,七月半不是个欢喜的节日,他们本该在今日登静山,拜先圣。
赵延年让弟子们席地而坐,乐呵呵道:“不必拘礼,爱怎么坐就怎么坐。我呀,之前对你们太严厉。”
刘刈麦噗嗤一笑,他一笑,连贯起来一阵轻若风中林海的笑声。
“赵老先生您知道啊!”陈昏是最有资格说这话的,“旁的不提,藏书阁的书,我抄得最多!”
“嘚瑟什么嘚瑟,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吗!”周瑞一把将举起手言行无状的陈昏拉扯到地上,笑骂道:“我们抄的也不少!”
赵老头子笑笑,没有说什么,反而对亲传弟子喊话,声如洪钟,“你们还记得在先圣碑前许的誓吗?”
“守正无愧、守护师门、守护弟子、守护乐游!”
“可惜最小的那个不在。”赵延年不无遗憾地慨叹道:“他才是那个令人操心的孩子!”
楼小夙有多令人操心,傅东风已经知道了,但他想赵老先生不是想来说这个的。
年逾九旬,以凡人的年纪来说,他没几天日子了,可在仙门,百岁才刚刚历经悲欢离合。
年轻人的离悲、合欢。
“什么叫守正无愧?”
赵老头子随口一说,难住了人,什么叫无愧呢?
“一生坦坦荡荡,光明正大,堂堂正正,不曾有愧于任何人。”
“守正可能就是,要永远追逐公理与正义。”
赵老头子说:“这多难啊!”
“老头子这辈子活了九十多,也不敢说自己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
“少时顽皮,偷了邻家院里红彤彤的大枣,邻家少年在爹娘棍棒下嚎啕申辩的时候,我还趴在墙头看热闹!”
弟子们哈哈大笑,原本想不出来来刻板严肃的糟老头子会有多调皮,但这般绘声绘色后又觉得,一定是真的,赵老先生幼时就是这样顽皮。
赵延年说:“后来宦海失意,遇见了二伯父,才来到乐游山,一待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他们的八百年有多漫长,凡人的百年有多长,他们还不知道。
但八旬过了之后的赵老头子鲜少离山,无妻无子,仅有掌门赵湖亭这一个亲人,按他这个年纪,山下的亲友具凋零四散矣。
这一辈子,满目沧桑,两语三言道尽了。
“倘有什么自觉对不住人的事,事已至此,无可挽回,尚可弥补嘛,一时不成,那就百年,二十出头的好年华,哪里就到蓬头垢面要死要活的地步了,是不是?”
赵老头子长叹一声,望向满天星斗,怅然释然。
“人呐,只要有上进心,在别人那里一定是个坏人。你不够好,却自有闪光之处,殊不知在他人眼中也是个过分厉害的坏人啊!”
……
弟子似有所悟,受益匪浅,聪明些的有意无意间看向他们二师兄和三师姐,频频点头。
“赵老先生说的好!”
繁星如洗般明亮耀目,清风掠过山海田野来到高山溪谷。
“我不懂你们仙人管天上的星星叫什么,虚无缥缈的命?还是别的什么,张狂的凡夫都会说上那么一两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你分不清哪颗星星是你的命,好的坏的都如此,什么入命宫都是虚言,不必认它!”
何元初听到这里之后立即正襟危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大师兄,但这话说的是四师兄吧,下一个就是她了!
“还有的人啊,这个也会,那个也会,什么都会,藏拙藏得厉害,努力刻苦不肯提,就爱说运气好。”赵老头子指名道姓,“何元初,你师父说你在玉华峰上天天看星象,就这还没看明白,哪里运气好了?”
何元初不服气,“就是运气好……”
运气好入乐游山,运气好有陆云屏做师父,运气好遇见了同门,运气好才学了治病救人的医术。
小师弟不在,赵延年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把在场所有弟子说过一遍,难得他老人家耳不聋眼不花,记性还不差,记得所有弟子的名讳和做过的事。
夹或一二调侃玩笑,浑然没有半点庄重,越到最后,赵延年愈显疲态,声音嘶哑,沉默寂静山风吹过,惟余虫鸣。
世人都说神仙好,可在赵延年看来,这些小神仙可怜了些。
凡人的前二十年潇洒肆意可抵得过后三十年的老穷困顿,而他们要用二十年的无拘无束,抵得过五百年的风侵雨蚀。
“老朽临近百年,你们是我教的最后的学生。今后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一百年、三百年、五百年,眼见黑暗,身处幽涧,遗憾光芒,丧失希望,不要忘了弱冠之年的骄傲与善良,不必害怕未卜的前路,不惮岁月淹及,隔世悲苦。”
“过去、当下、将来,不敢愿诸君事事如意,但愿老朽这点微言薄辞能有点用处。不敢妄比东方启明,一遭日暮,暖风细细,且乐且不负。”
静山树影簌簌,虫鸣寂静,断崖溪谷点点莹火弥散,顺着水流飘向南边。
今夜中元,稷泽有放河灯的习俗,乐游山无人管制的山间野溪上时而会有青石挽留的几盏魂灯,明明暗暗静等燃尽。
远处的流灯悠悠漂远,深深浅浅浮在水上,遇到湍急的地方打个转,旋着漂走或者干脆沉没。
如少年双十之华,决然如流水去,不曾回头。
中元夜后三日,七月十八,乐游山赵延年于睡梦中溘然长逝,享年九十又三。
远在神京的楼夙回来了乐游山,从暑气正热的地方回到了风凉且温的乐游山。
赵延年的丧仪并不隆重,他留了三封书信,交代好了身后事。
一封信写给掌门的,却有幸让乐游弟子看尽。
“敬告二伯父:
延年为凡夫,不宜与乐游先圣同葬,史书亦不足显名,还望成全。赵氏坟茔远在千里,后嗣凋零,不欲以身后事劳烦仙人。况,周民无处可葬,吾不愿尸身腐臭招致蚊蝇,臭皮囊一副,愿作尘灰,年年岁岁,得望山川,再无遗憾。”
还有两封信留给傅东风和楼夙的,即便不是另眼相看,赵老头子也确实有些话没来得及和他们说。
给傅东风的信寥寥几语,赵延年写道:“故国残梦已逝,太平安乐犹在,老朽终是见不到了。”
这是当年吊儿郎当的傅东风劝说怀揣大周故梦的赵延年时说的话,可看那模样,赵老头子至死都不曾释怀。
“乐游首徒傅东风,大周哀帝姬曜凌,你不知,典籍室的钥匙由我掌管。”
“殿下啊,傅东风。”
隔着薄薄的纸张和力透纸背的墨迹,傅东风仿佛能看到赵老头子吹胡子瞪眼,典籍室啊,签下姬曜凌大名的铭誓卷轴骗不了人。
傅东风不明白赵老先生的意思,若是他早知道故园残梦就在这里,怎么会愿意放过,可偏偏,他就是放弃了,留下语焉不详的两声轻唤。
“殿下啊,傅东风。”余声绵长的叹息一样,透过薄纸,隔着岁月一样,以赵老先生独特的沧桑语调,响在傅东风耳畔。
……
他这里依然无解,傅东风借着书信的事想问他们家小师弟,却见楼夙防备他一样,反将信折了两下,揣入怀中。
楼夙恭敬作揖道:“大师兄。”
傅东风:“……”这才几个月没见,怎地生分至此了?
“大师兄没什么事的话,师弟先行一步。”
“有事。”傅东风道:“哎,真有事,你知道自己为何流落天子城吗?”
楼夙笑着说:“知道,回来后听小师姐她们说过了。”
“大师兄,我在山下跟随纪先生学一些山上教不了的东西,但不代表我的心意改变了。”
“山下红尘纷扰得很,我确定我对大师兄的喜欢是哪种。年纪和依赖会产生错觉,但要驯服的欲望不会骗人。”
傅东风:“……”你懂的欲望是我想的那个是么?
“倘若大师兄待我至今仍是因怜悯而生的关切,就不必说了,大师兄可以留着去可怜可怜冻骨饿殍。”
傅东风想骂人,他乖巧温柔的小师弟下山几天成了这样!但又不得不佩服,纪兰亭果然还是纪兰亭,让他教过的学生,旁的不说,嘴皮子利索了不少。
楼夙见他想反驳,立即反问道:“我说的难道不对吗大师兄?”难道你不是因怜悯而生的爱护吗?
“对!”必须对!不对的话,又掰扯不清了。
楼夙来去匆匆,八月初,外门弟子入内门。
乐游山烛火不歇,山道上点了一月的长明灯,如浮生一样的宽河道上,河灯明烛照天烧,那绸缎花似的流灯,不回头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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