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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喝了
秦姑娘有一阵没来信,不晓得在忙什么。
阮峥辞家数月,从春忙到秋,一语成谶,真应了给汗血宝马取的名。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出门时叫依依,回去叫霏霏。相隔千里,迟迟等不到归期。她没有办法,只盼着初雪前能回长安吃上古董羹。
赈灾的班子支起来,涿鹿困境得到缓解,一切有条不紊,想来班师回朝的日子也快了。阮峥养眼睛退居幕后,瑞王爷这个钦差做得名副其实,为赈灾劳心劳神,每天东奔西跑。有多操劳有目共睹。张大人写了折子如实上报,夸王爷废寝忘食心忧百姓。
事办得好,朝廷褒奖自然接踵而来。
圣旨每每宣读完毕,瑞王爷都为洛云桢打抱不平。
“办实事的人只字不提,咱们这群酒囊饭袋倒躺在功劳簿上。”他边剥橘子边抽气,满手血痂还没好,包着纱布。
弹琵琶怎么弹出满手血的有待商棰。
但这一手心机玩的卓有成效。
神医爷爷前来,为阮峥施针完毕,说受二爷所托,还要看看另一位病人。瑞王爷怀里揣着堆橘子,不晓得从哪棵树上薅下来的。云府到处是橘子树,眼下正是挂果的时节,大部分没有采摘。他这人手欠,受了伤还不忘顺几个,血糊糊的样子要多凄凉有多凄凉。搞得那橘子像他卖肾换来的一样。
阮峥不想吃,婉拒了他的好意分享。
神医爷爷的话好比一记猛药,能叫死人诈尸。瑞王爷抓住爷爷的手,把橘子塞过去,郑重其事仿佛塞了个传家宝。他有点不太相信云乔关心自己,怕自己听错,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他让您来治我的手?”
神医爷爷看了看染血的橘子,道:“二爷说,有个人得了脑疾,重症不愈,让老夫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瑞王爷:“……”
“没事的,”阮峥安慰他:“不管是脑子还是手,都算关心。”
瑞王爷拿回橘子,心如死灰,坐下来继续剥。
阮峥看他病的不轻,笑道:“劳烦神医了。”
二爷是朵带刺的玫瑰。
面冷心热,嘴巴毒,专治矫情精。
……
赈灾结束后,安太守做东设宴,请所有贵客一聚。
排场阔绰,十足有诚意。
四份拜帖下到云府。
洛云桢带阮峥去街上逛,最早出门,直接赴宴不会折返。瑞王爷收拾停当,觉得一个人怪孤单,在府里磨蹭了好一会,让人偷偷打听二爷什么时候走。云乔是守时之人,一般早到半刻钟。他方出门,瑞王爷便摇着扇子前后脚跟上,自讨没趣,说了句废话:“好巧,二爷也去赴宴?”
云乔坐进轿子。
瑞王爷讪讪摸鼻子,坐进另一顶轿子。
差不多时候出门差不多时候到。
楼里热闹纷呈,所有人都在外面迎候,毕恭毕敬,鹅似的伸长脖子,等他们来。这顿饭注定吃得微妙。不晓得哪个人才排的位置,公主单独安排了隔间,挡着帷幕,单列一席。兴许是因为安太守上次去客栈接人没接到,以为公主不喜面见生人,又因为那日云二爷单请公主下榻,没请瑞王爷,猜测他们二人有龃龉。
一个坐东边一个坐西边。
各自周围拢聚一帮官员,劝酒的劝酒,奉承的奉承。
洛云桢在场,说了一会儿话,场子不至于刚开始便冷落。但他分神隔间的阮峥,时不时离席去看,怕她喝醉胡闹。大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以为这两人如胶似漆,颇为尴尬,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当没看见,忽略洛云桢的离场。
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后来传出下楼声。
洛云桢让人给瑞王爷递了话。
两人再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
瑞王爷早就习惯他们做派,猜也猜得到什么情况。十之八九是阮峥有什么歪主意,非现在实现不可。洛云桢事事顺着她,连分寸也可以放在一边,打了招呼就走。这头横竖还有瑞王爷镇场,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他们俩去外头疯玩。当长辈没捞着一点好处,操足了心,还得在这兜底。
瑞王爷有点不忿。
但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至少云乔还在,这饭勉强能吃得下去。
瑞王爷手缠纱布,眼睛缠着对面人,嘴巴腾出来跟安太守说话,心里想到是某年某月某天在酒楼,一桌满汉全席。那桌菜有什么早已经忘记,只记得酒色回味许多年,仍旧梦魂颠倒,抓心挠肝。
那时候只有两个人,现在宾朋满座。
场上其乐融融,并没有因为少了谁而冷场。
瑞王爷喝了许多杯,来个人敬酒便满上,给足面子。他是个豪爽人,一般不在酒桌上给人难堪,或虚情或假意的奉承,全部照单全收。哪怕自己已经喝晕了,说出去的话棉花一样飘在天上,听到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整个人成了空心状态,无知无觉,晕到快要看不清人脸,余光却能捕捉到对面任何细微变化。
对面的人沉默寡言。
其实没怎么说话。
云乔扶正筷子,坐在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中,像尊乱入烟花之地的菩萨,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对旁人的恭维应对得体,没有流露出不耐烦和厌倦。当年清高孤傲的小少爷,一听到官腔就嫌恶得皱眉头,如今摸爬滚打,练就刀枪不入的外壳,却也能应对自如,什么场面话都能接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姑苏地界赫赫有名的老爷全来了。
商路个个要仰仗,这群顶着乌纱帽的老爷的劝酒更得赏脸。做生意的得罪不起当官的,官老爷怕皇亲国戚,万事只为瑞王爷能尽兴。云乔私下可以尽情给瑞王爷脸色看,台面上却不得不顺从,水酒递到跟前,不喝也得喝。但是例一破,敬酒的人接踵而来,谁的面子给谁的面子不给?
“今儿个千岁在,难得高兴,二爷要不也碰一杯?”
三言两语哄笑劝着。
空气污浊,云乔面前摆满酒杯,骑虎难下。
人有时候在强权面前不得不低头。
瑞王爷以为他不会喝。
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无人能染指。
可瑞王爷看见他最后端起了那杯酒,袖子抬起来时,露出白皙手腕,袖口沾了一点儿酒渍。不知是谁打翻酒杯,溅到了上头。瑞王爷后仰一靠,隔着欢声笑语审视着他举杯动作,问:“你不是不会喝吗?”
云乔说:“盛情难却,云某岂好扫兴。”
瑞王爷:“那本王的一杯,得先喝。”
云乔一拱手:“敬王爷。”
说着他抬起袖子,掩住酒杯,像喝毒药一样喝下去。众人拊掌叫好。瑞王爷冷冷看了一会儿,见他要喝第二杯,起身冲过去,一把夺过。安太守敬酒的动作僵在那,不晓得发生什么,愕然看着瑞王爷。
“这……”
云乔漠然扫了他一眼,手被酒水打湿。
瑞王爷抢过那杯酒,闷头喝下。
安太守无不尴尬道:“那这杯算我敬王爷。”
瑞王爷没吭声,替云乔喝完面前所有的酒,理所当然的架势。仿佛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坐在云乔旁边,挡下每一杯不愿意喝的酒,说那些不愿意说的奉承话。带着发泄意味,那样愤怒。他一声不吭喝光所有的酒,喝到全场静默,气氛冷冻成冰,喝到酒局陷入僵持。也不能改变既定事实。
错过终究是错过,十几年的光阴没有办法补回来。
大家一脸茫然,不晓得瑞王爷怎么了,看他这个喝法实在吓人,忙上前劝阻。
“王爷,您还好吗?”
“王爷您慢点,别别别喝了。”
越劝喝得越猛,上前阻拦的被反手撂开。
瑞王爷喝空坛子,砸了杯子,被扒拉得火冒三丈,“走开!”他边喝边砸,一桌满汉全席砸了个稀巴烂,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动怒,还以为王爷是个喝醉了耍酒疯的脾气,纷纷上前开导,“王爷您歇歇,吃点菜。”
瑞王爷一脚踹开:“别碰我!”
云乔在边上静静看着他。
瑞王爷手在流血,琵琶割伤的口子裂开了。他醉得神志不清,只记着要把酒喝完,一滴也不剩。这样云乔便不用喝了。众人不敢再上前寻晦气,任由他喝,喝得坛子空了再也没有酒,自然会停下。最后瑞王爷拎着空酒坛子,倒过来,看到一滴不剩。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找准方向,踉踉跄跄摸到云乔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差点被地毯绊跪倒。
大家都心惊胆战的。
被一位王爷磕头显然有点折寿。
但云乔纹丝不动,表情看他像看猴子。
瑞王爷心如刀割,忽然喘不过气来,低声说:“不会喝,就不要喝了。”
回府路上,依旧是两顶轿子。瑞王爷在前,云乔在后。更深露重,街上满是桂花香。云乔在回府路上闭目养神,抬轿子的人忽然停了。瑞王爷蹲在路边,胃里直冒酸水,一晚上什么都没吃,灌了几坛子酒。难受地直不起腰。云乔下了马车,在几步之外瞧这位酒鬼吐完。瑞王爷伸手想要他一把,想起自己味道不太好闻,又收回了手,没碰他。
云乔扔了块帕子过来。
瑞王爷接住,朝他笑了笑:“心疼了?”
云乔转过身,没回头,道:“怕你喝死,连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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