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山崖之下，已是一片乱石山岗，到处是堆成堆的碎石废瓦，所有的地面都被翻整过，连埋在地里的宅基也被除了去，只有那条横贯村子的鹅卵石路，还遗留着原先的痕迹，得以辨认。
　　阴沉的天空下，一派肃杀，身边的寒风猎猎，听不得山下一点声响。轩怡识得这画面，此时的景象比那月夜之下，更加地清冷寂寥，意识却被这清寂猛地一冲，冲撞出满目荧光，点点地回归于自知。
　　山下的画面渐地清明，就着地势的村居格局已然无存，原本蜿蜒起伏的村间小路不见了，原本伏于地面的水渠也不见了，所有的地方都被涂成了一色，就如同一幅写意的黑白水墨，被打上了一层厚厚的底彩，预备着西洋画作。
　　家，没了踪迹，宗祠，亦失了坐标。轩怡满目地寻找，却找不到一点儿它们曾经的痕迹。轩怡侧头，茫然地看向身边的奶奶，目光随着她佝偻的身子上移，停留在她的脸庞上，希望在那里得到提示。
　　奶奶的神色平静，看不出一点儿情绪起伏，目光中亦没有一丝波动，只是愣愣地注视着山下，不知看向何处。
　　轩怡疑惑，奶奶在看着什么，又为什么会如此地平静。她的目光顺着奶奶眼睛所看的方向去，那里不过是一片杂乱，并无无鲜明的标志。轩怡的疑惑更重，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村间卵石大道，一头在前牌坊，一头在后牌坊。前牌坊在池塘边，就是那堆孤零零的石堆；后牌坊早就损毁，不过也是好认，在那大道延伸与小溪的交汇处。宗祠便在前边，在两牌坊的正中。宗祠的右后方，退个百来米，便是陈家祖宅。”耳边响起了奶奶的话语，似有先见之明，解开了轩怡的疑惑。奶奶缓缓地说着，喃喃自语，好像这些话并不是特意说给轩怡听。她用头在空中虚点，标示出参照的依据，说完，也没有看向轩怡，目光重新落了回去。
　　轩怡听得仔细，目光跟随着奶奶，追寻着当时的踪迹，最后落回到在那片毫无特点的土地上。奶奶沉默，轩怡也随着沉下心来，那与周遭毫无差别的土地，似乎有了些许不同，内心的情绪在酝酿，将她拉得更深。身上的感官敏锐了起来，轩怡能感觉到奶奶平静的外表下，那并不平稳的呼吸，心灵似乎也有了感应，随着奶奶深深浅浅的呼吸起伏，感受到那蕴藏于呼吸中的浓情。
　　一阵眩晕袭来，让她猝不及防，仿佛被高高吹起的叶子，没了枝干根基，身形不定，又仿若失了根的水萍，随波逐流，不得安定。仅存的一点意识，让轩怡赶忙上前，伸手攥住奶奶的手臂，身子便跟着贴上，依附在奶奶身上。心中的慌乱顿时消散，仿佛抓住了奶奶，自己便有了依靠、生了根，便不会再漂泊，不会再流浪。
　　一股暖意从手边传来，又从心里涌起，让她感到全身温暖，紧绷的神经得以放松，脑中的眩晕渐地退去。心终于有了安定之所，轩怡缓了口气，不再惧怕这呼呼的寒风，也不再惧怕这高高的山崖。
　　“去白塔那吧。”一阵细长的深呼吸后，奶奶开口道。
　　轩怡顺从，紧紧地跟随着奶奶来到了白塔前。
　　“还记得这白塔是怎么来的么？”奶奶问。
　　“知道，”轩怡回答，“一个游僧，因缘际会，在此立塔，以度众生。”
　　“哪度什么众生，不过是度了陈氏。”奶奶浅笑，“陈氏和这白塔，相生相守，同经风雨，共享荣辱，已不知有了多少年头。这白塔在陈氏的口口相传中，都成了传说，其中的几番故事，说的都是在陈氏危难时得了它的庇护，化险为夷。如今，塔下村虽已不在，可白塔还在，陈氏还在，那它对陈氏的庇护便还在。”
　　白塔还在，庇护便在。一句话醍醐灌顶，轩怡将它含在嘴里，反反复复，白塔在她眼中有了新的意象，使得她看向白塔的目光，肃然起敬了起来。
　　身边的奶奶双膝跪地，一脸虔诚地对着白塔跪拜。待轩怡也如奶奶般向着白塔跪下时，奶奶已直起身来，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向着白塔祈愿。祈愿的声音不大，听在轩怡的耳里却分外清晰。
　　“求佛主保佑，求列位祖宗庇护，愿家人安康，家庭和睦，愿有生之年再享天伦之乐，儿孙绕膝，愿孙女轩怡能心想事成，能嫁个好人家，一生幸福。”
　　轩怡抬头看向白塔，这样的祈愿，让她想起了鹭城的普陀寺，烟熏火燎中多少的善男信女，为了自己的私欲与佛讨价还价。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年的家庭教育，让她对此并不相信。只是此刻，那些从奶奶的嘴里道来的祈语，让她的心意沉沉，竟是有了些动情。
　　轩怡心中无它，伏下身子，长久地伏在地上。此刻，她不求佛主，不思贪念，只是在伏下的那一刻，顺从于本心，让此刻的情感在身体里游走。
　　“轩，看到后面的山包了么。”见轩怡起身，已然站在身侧的奶奶意味深长地问。
　　“嗯，”轩怡回答，目光越过白塔和驿道，眼前是一片不大的山包。山包上林木葱郁，野草乱生，显然未曾有人踏入。
　　“轩，如果我走了，就把我埋在这崖面的山坡上。”耳边传来奶奶轻声的话语。
　　是在交代后事，轩怡醒悟，回头看向奶奶，“奶奶。。。”
　　“都会有这一天的，”奶奶出声止住了轩怡，“这里的风景好，能守着白塔，也能守着塔下村。爷爷也说了，这里是根，无论塔下村最后变成什么样子，这里终究是陈氏的土地，落叶总归要归根的。如果他走了，也葬在这里。”
　　轩怡没有再辩驳，知道这是老人家的心愿，“爸爸知道这件事么？”
　　“还不知道，等他春节回来再跟他说。”
　　“嗯！”轩怡点了点头，伸手抱着身边奶奶的大腿，缓缓地将头靠了上去。亲人的生死离别，在轩怡的记忆中太过遥远，电视剧里的哭哭啼啼，当时的他看得毫无感觉，而如今，却是被奶奶的话一下子给卷了进去，一颗心就这样吊着，明知道它终将到来，却只能束手无策地等待，无能为力，无法阻止。轩怡的心揪得厉害，眼泪止不住涌了起来。她无助地，在奶奶的身旁无声而泣。

　　轩怡和奶奶回到平山县时已是中午时分，两人在县政府的广场前下了车。
　　县政府前，一派喜庆，政府大门上挂着“欢度新年”四个大字，火红醒目，彰显着新气，更难得的是县政府前的小广场上，用花盆摆出了个花坛，一圈黄澄澄的菊花包围着不知名的红叶，在阳光下鲜艳喜气。这在城市里寻常的庆典布置，却是第一次出现在这平山小县，惹得不少县上的居民在花坛前留影合照。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暖洋洋，亦是带着喜庆。新年终于在平山县留下了痕迹。
　　新修的柏油路面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乌亮，广场边两旁的行道上已下了新的树苗，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年头，新的景象，以及居民脸上新鲜的笑容。
　　奶奶的心情也随着眼前的喜庆好了起来，她的腰挺了起来，眉宇间有了笑意，言语间透着轻松。轩怡手挽着奶奶，缓步前行，两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广场上的人，看着他们嬉闹，将发现的有趣之处指点出来，相□□论。
　　可轩怡的心情并不轻松，乘车时的休息，让她有了时间，将上午发生的一切捋了一遍。
　　山间的驿道，青石板路，虽然好走，却在山间来回盘绕，奶奶从早晨出来，至今是滴水未进、一路未歇，即便是下山也耗费了她许多气力，让她不得不三步一歇，五步一停。下山都如此地费力，那上山呢？奶奶又是如何上得山来的？轩怡努力地回想，记忆却在这段时间里空白一片，从临水的桥面直接跳转到临谷的崖面。
　　父亲与母亲应该是没有隔阂的，那与母亲仅有的一次相见，父亲帮着母亲与自己相见以及他们在坡下塘边对话的情景，并没有让自己察觉到刻意与生疏。轩怡将当时的情景想了又想，不断回放，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细节。愈是将细节想得仔细，她便愈加肯定，父亲与母亲是相爱的，他们只是不得已暂时地分开。至于母亲与爷爷，也许他们在开始时都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如果重来，他们定不会让事情发展成这个样子。
　　可事已至此，要如何化解他们的矛盾，轩怡想了许久，却没有一点儿头绪。
　　两人出了县广场，沿着河岸往下走，路上的行人渐地稀少，偶尔经过的行人也懒洋洋的，并不搭理他们。
　　“奶奶，休息一下吧，都走了一天了。”轩怡担忧奶奶的身体，放慢了行走的速度。
　　“还好。”奶奶不以为意，“我们得快点，回家还得给你爷爷做饭，别让他等久了。”
　　“奶奶，爷爷和妈妈的矛盾就没有办法化解么？”想不出化解的办法，轩怡迫不及待地求助于奶奶。
　　“化解？”奶奶叹了口气，“你爷爷，前半辈子风光，倒也困了他一辈子，上对祖宗，下对宗亲，到死要的是一张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家无后，是他最大的心结，他过不了这个坎。”
　　“那妈妈呢？”轩怡问。两人间的矛盾，总要有人先退让。
　　“你妈，”奶奶无奈，“当初你爷爷看上你妈那股吃苦的劲，聪明的性，还有就是眼里的那股倔，可到了后来，反倒是那倔。。。”
　　“唉！都是一口气的事，一家人能有什么化不开的结。”奶奶拍了拍轩怡的手，以示安慰。
　　“搬家那天，爷爷喝了点酒，酒后跟我稍微提了下，说他挺对不住我的。”轩怡回想着那天喝酒的情形，将它概括了出来。
　　“你爷爷？”奶奶有点儿诧异，一阵沉默后，却是自言自语道，“他倒是放下了。”
　　“那是不是有可能？”轩怡试探地问，言语中带着兴奋。
　　“也许吧，”奶奶摇了摇头，“一时的醉话，醒来不算的。不过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应该是有愧疚，愿意和解了，缺的只是一个契机，撬动他的契机。”说完，奶奶似有领悟，陷入了沉思。
　　“契机？”轩怡的心思飞转，却不知什么样的契机才能撬动。
　　这样的话题总不能长久，两人都心事重重，各自在心里寻思，默默地往下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路过了医院，又将县高中和县初中留在了身后。

　　“轩，有空到崖洞，替奶奶给观音上柱香吧，老了，看样子是上不去了。”临过桥时，奶奶拉住了轩怡，回过身来望向车场后的山腰处。奶奶的眼中目光闪烁，言语中别意深浓。
　　“噢。”轩怡应道，茫然中抬起头，向山壁处看去。
　　“走吧。”一时的失神，奶奶迅速地回过神来。
　　“轩、轩。”此时从桥上走来一人，正热情地和自己打招呼。
　　“鼠子。”轩怡认出他来，挥了挥手。今天的鼠子，上身穿着皮衣，下身着着牛仔裤，脖子上围着的一条围巾，分外地眼熟。
　　“穿这么帅，干嘛去？”轩怡打趣道。
　　“去找朋友。”鼠子回答，挺起身子，抖了抖衣服，一脸的得瑟，“新年新气象。”
　　“奶奶，新年好。”长者在前，鼠子脸色恭敬，问候起奶奶来。
　　“小伙子，越长越精神啦。”奶奶笑着夸赞。
　　“奶奶，您这么一说，这身衣服没白穿。”鼠子回答，比了个大拇指，“奶奶，好眼光！”
　　“你这孩子，给你根竿你就往上爬。”奶奶被鼠子的表情逗乐。
　　“奶奶，您这是。。。”鼠子看着两人，问。
　　“轩陪我出来逛一逛，这腿脚不便，走得慢，还没吃午饭呢。”奶奶回答，“去忙吧，我们也得赶紧回去。”
　　“那奶奶再见，慢点走。”鼠子也不啰嗦，和他们道了别，向车场的方向走去。
　　鼠子这一闹腾，轩怡和奶奶的心情都好了起来。两人加快了脚步，向小区的方向走去。
　　“轩，今天发生的先别跟爷爷说。”临近小区，奶奶忽地顿住脚步，看着轩怡吩咐道。
　　“嗯，知道了。”轩怡抬头向小区大门处看去，透过值班室的窗台，屋里爷爷的身影，正不时地向外张望。
　　轩怡低头浅笑，她看得见的，奶奶亦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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